晨光熹微,榻边的纱幔轻抚。
缚重山刚刚清醒,睁开眼,就见小师弟还躺在自己身侧,用那双修长骨感的手摆弄着他的白发。
太难得的温馨,缚重山又闭上眼睛,舍不得打扰这片刻的温存。
直到太阳已不留情面的透过纱幔照到了宿烟寒的身上,那副躯体开始忍受着灼伤,缚重山忽然抱住了宿烟寒,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贪恋这种温存。
*
风吹动林中金色的枫叶,一条磨损的路延伸着千秋殿的方向,曾经有无数弟子从这条蜿蜒的小路走过,如今只剩下游川。
他胆战心惊,那一棵棵茂盛的树就像是师弟们的影子,其实他们都不应该死的……
游川深呼了一口气,垂着头加快脚步,推开了千秋殿的大门。
一见到师尊,他的腿就软了下来,踉跄几步跪在地上,他忽然泪流满面,“师尊,你快走吧!宿烟寒就要回来了,他都知道了,他会回来复仇的。”
“小尘呢?他也都知道了?”暮成雪的眼神没有变,语气也很平静。
一提到缚重山,游川就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大师兄已经被孟怀殊给杀了……”
“你许是回来的太急,还不知道……”
暮成雪却拍了拍他的肩,“孟怀殊已经死了,不周塔被烧没了,这事很有可能就是小尘做的,他命大,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游川抹了把眼泪,难以置信地看向暮成雪,“师尊,你怎会这般怀疑大师兄?他就是命大,那也是被沉了棺,就算是还活着,也不会去烧塔。”
“你还是太单纯。”
暮成雪叹了口气,游川就忽然抓住暮成雪的手腕,苦苦哀求道:“师尊,我们逃吧,这一路死了太多人了,连大师兄都死了。或许宿烟寒真的是神仙降世,我们犯了错误,都要遭报应……”
游川忘不掉缚重山被关进棺材里时看他的眼神,他的心像是被拿匕首割碎了,只能无数次地宽慰自己,宽慰自己还有师尊,如果连师尊都出了事,他还要活什么呢?
他无法想象不周塔烧起来的样子,那座塔里又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去?就像虚青宗的师弟们一样,有多少人到死,却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越到了最后时刻,做贼心虚的人就越恐惧,游川像是在刀尖上走路,一不小心就会被刺的血肉模糊,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跪到暮成雪面前,拽着暮成雪的衣袖,就像小狗,一遍遍地乞求:“师尊,这世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您就把那颗心还给小师弟,让他入土为安……”
暮成雪却仰着头,不肯再看他,游川就向师尊磕头,一遍遍地磕头,直到额头都磕出血来。
师尊终究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心软,俯下身,捂住游川淌血的额头,又为他整理那件已经穿的又旧又凌乱的衣服,那衣服上,还挂着之前他从给游川的腰带。
“那你想看着师尊就这么老死吗?”
游川立即摇了摇头,他从拜入门派的那刻起就没离开过师尊,暮成雪把他抚养长大,甚至要比亲生父亲待他更亲。
“我舍不得师尊……”因有这一份师徒之情在,游川才会一步步,走向今天。
他一直以来都无条件地顺从师尊,哪怕是出卖师弟、欺骗师兄、杀人灭口的事也照做不误。
可寿终正寝难道不是身为人来说最美好的结局了吗?若是追求的太过虚妄,只会得不偿失,他害怕师尊会遭到报复。
暮成雪却若有所思,那双眼眸里不知何时没了温柔,“那你觉得师尊为何不能成为长生不老的神呢?不能成为天魂呢?”
游川不明白,暮成雪便语重心长的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要比你的师兄差一点,你坏的不彻底,又好的不纯粹,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让师尊失望的。”
话音未落间,他手上就已经有了力道,游川的头颅感受到一股力量,整颗头仿佛都要被一只手捏碎。
他有些恍惚,脖子就被一股极其狠戾的手攥住,他简直难以置信,只紧紧盯向暮成雪的脸看,面前的人明明还长着师尊的样子。
游川直到这一刻都还觉得自己不会死,师尊不会让他死,他没有伸手去阻挠,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向暮成雪,他其实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最后一刻,豆大的泪水落满了脸颊,游川还是咽了气,睁着眼睛被活活掐死。
他整个身躯变得像朽木一样,僵硬地躺倒在地上,汗水爬在额头上,他微长着的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紫红色的血,横死在千秋殿内,单薄的身影仿佛融进了暗色的地板里……
*
缚重山背着棺材回到虚青宗的时候,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看到过这里繁华热闹的时候,听过师尊谈论虚青宗千百年的辉煌,如今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地方衰亡。
他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蜿蜒的道路上,似乎能回忆起最初背着行囊下山的时候,然后,他手牵着手,带回了年幼的小师弟。
他在这条路上帮师弟们摘过果子,替游川赶走过蛇,又给宿烟寒拾过枫叶,后来,洁白的纸钱铺了一路,小师弟的棺材又是从这运往浔阳。
如今他带着棺材回来了,却不敢再称这里是家,推开千秋殿也已经有些生锈的大门,却见到倒在地上已经早没了生息的游川。
缚重山立即跑过去,只见游川的身体已经烂了一半了,尸水浸透了衣服,散发着一股恶臭,蛆虫趴在游川的头发里,脸上腐烂的一块露出了白骨,看样子已经死了很多天了。
游川的眼睛睁得很大,却再也无神,眼白和黑色的眼球都几乎快浑浊成了一片,灰白色的肌肤,脖子上那条透着瘀血的紫色掐痕非常显眼。
缚重山紧蹙着眉头,眼睛已快被泪水模糊的看不清游川的脸,此时暮成雪忽然出现在玄关,又走到了缚重山身侧,“徒儿,你回来了?”
师尊说话还是那么多温柔与平静,却在千秋殿里透着森森寒意。
缚重山放下了游川的尸体,难以置信地盯着好不心虚的暮成雪,一字一顿道:“师弟死了,全都死了。”
暮成雪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缚重山一眼,还为自己辩解:“这一路你辛苦了,世道险恶,不要信别人说的话。”
缚重山却红着眼睛问:“为什么?”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又大声吼了一遍:“为什么?!”
昔日待他恭敬的徒弟翻了脸,暮成雪却没有一点失态,他忽然转移话题道:“多少年过去了?还记得你父亲吗?也就是我师兄。”
暮成雪很少提及缚重山的父亲,哪怕曾经缚重山好奇过,他也避之不及。
“为师没有跟你说过吧?你父亲曾经是个很强大的人,他战无不胜,独孤求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为敌,可没想到这俗世会害他这么惨,后来他竟好赌成性,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暮成雪一提起师兄,脸上倒还有了些伤心的情绪,但他是为他自己而伤心。
“师兄还在之前,我一直都躲在师兄的阴影下,没有一日不是在刻苦修炼。”
暮成雪摩挲着自己的掌心,是厚厚的茧,那些茧漫长地包裹着他默默无闻的心酸,人在这世上是没有破茧成蝶的一天的。
“我修行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躲在别人的阴影下,甚至是自己徒弟的阴影下活了一辈子,竟就要这么老死了!”
断了这口气,这些厚厚的茧会烂,骨头会烂,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全都要化为一捧灰散了……
暮成雪抬起头,看向缚重山,他的眼里也闪出几滴泪:“你问我为什么?我是不甘心啊,我一心向善,从未气馁,师兄死后,我收留你在门派长大,这些都是真心!
我只是想活着,我把小寒养大,不是为了害他,我只想用他的躯壳活着!”
缚重山眼睛红得快要滴血,这是他第一次对师尊发怒,“难道他就没有活着的权利了吗?”
暮成雪却没说话,忽然从腰间抽出鞭子,朝着缚重山的方向打去,缚重山瞬间躲开,他早就无法彻底地相信暮成雪了。
缚重山立即挥出了剑,挡下那道鞭子。
他又立即去护那副棺材,完全不许暮成雪靠近,暮成雪立即怒道:“师徒一场,为师最舍不得杀你,可你总是这样,我早就料到!你不会听我的话,还要忤逆我!”
当初缚重山在望仙谷被围剿,若不是后来有孟怀殊告知,他还被暮成雪蒙在鼓里,连被谁所害都不清楚。
想到这,缚重山反手朝暮成雪刺出一剑,又被那把鞭子缠绕。
暮成雪不浪费法力下杀招,他知道自己单凭法术无法与之匹敌,又立即朝那副紧闭的棺材飞去。
他早就重新布置好了换魂阵法,早在千秋殿等候多时,暮成雪立瞬间踢开了那副棺材,沿着棺材的换魂大阵开启,现在是白天,躺在棺材里的宿烟寒还如死物,一动也不动。
暮成雪从阵法中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正是宿烟寒的心脏。
阵法已成,只要装回宿烟寒的心脏让躯体复原,他就可以立即夺舍,拥有更年轻的身躯!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明明六年前就该实现!
暮成雪拿出了那颗心脏,离开躯体多年,它还鲜活如初,透露着最鲜艳的红色。
下一刻,一把剑却横在暮成雪面前,险些划破他的咽喉,缚重山则用符咒寻找换魂阵法的阵眼,若是破了阵,暮成雪的计划就会又一次功亏一篑。
他立即紧张起来,甚至不再怕横在他面前的剑,这副老旧又平庸的躯体暮成雪早就不想要了,他调动全身法力,反噬在那把剑上。
“宿烟寒既然已经死了,你为何就不能成全我!!”
鲜血顿时侵入到那把剑上,缚重山拿在手中的符咒全部被震碎,他被压制宿烟寒使出的法术反噬,全身都漫上血痕来。
这一招,暮成雪是想跟他同归于尽。
缚重山倒在阵法里,始终寻找不到阵眼,他强撑着抹去嘴角的血,依旧恶狠狠道:“难道他就没活着过吗?!”
话音未落,暮成雪的鞭子就直直向他刺来,棺材里却忽然掀起响动,宿烟寒睁开双眼,瞬间,替缚重山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附着法力的鞭子像淬毒利刃,缠在宿烟寒的骨骼上,窗棂外的太阳光灼烧着他,他化不全肉身,只剩下一具骷髅在苦苦支撑。
鞭子被暮成雪瞬间收回,宿烟寒的骨头又尽数碎在了棺材里,趁着缚重山错愕的瞬间,暮成雪用鞭子狠狠勒住了缚重山的脖子,将人吊在房梁上。
终于没人可以再打扰他,暮成雪七窍流血,他这副法力耗尽的躯壳支撑不了多久,立即将心脏装回了宿烟寒那副残破的躯壳里!
缚重山用剑砍断绳索,他坠下来,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阻止,“不要!”
那颗心脏已连接上血肉,拼接好骨骼,宿烟寒浑身上下的断口渐渐地完好如初,就像从没有受过那些极致的伤害一样。
他顿时开始大口呼吸,脉搏跳动,浑身的血液也流动,苍白的脸上有了颜色,宿烟寒睁开了那双惊恐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有深邃的海……
他再度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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