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州河岸最繁华的一带，深夜也是灯火通明。
远离了不周塔的喧嚣与激烈，街道上又是另一番其乐融融光景，缚重山一路牵着宿烟寒的手腕穿行过灯火。
忽然有一簇火在繁华的街边亮起，有人在杂耍喷火，却吓了宿烟寒一跳，他顿时不安又好奇地巡视周围，又差点躲到缚重山身后，说道：“他在喷火。”
“那是在卖艺，不可怕。”缚重山安慰道，看着宿烟寒胆战心惊，他又问：“你从没见过吗？”
宿烟寒这才松了口气，但对周围还是保持警惕，摇了摇头，“我一直住在那个黑漆漆的木头盒子里。”
按宿烟寒错误的描述，简直像住在一副棺材里，缚重山立即指正道：“那是一座塔。”
“像盒子。”
宿烟寒却执迷不悟似的，盒子能关住人，所以他才会在里面怎么也出不来。
“哥哥，我以后会去哪？”
他想到自己之前的处境，才短暂收回对世事好奇的目光，担心起自己未来的处境。
缚重山没有立刻回答，走到岸边时，他忽然将人抱起，一同跃上了船，对着船夫道：“去钟陵。”
他扔下几块碎银，船夫便荡起浆，河水被一层层划开，船离灯火绚烂的岸边愈来愈远。
穿过漆黑峡谷后，喧闹灯火连同那座不周塔一起消失在了视线中，宿烟寒对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并无留恋，反而是静静望着船头倒映在河水里的红灯笼看。
缚重山看着宿烟寒一副清澈模样，总是无法把一个孩子跟“天魂”联系在一起，他在师尊身边无数次地听闻天魂的珍贵，无数次地了解天魂强大的法力，又无数次地清楚这件能让修者趋之若鹜的“法宝。”
可是面前的宿烟寒，不止一点会法术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就连对世物的认知都还不清不楚。
缚重山收回了目光，除了后知后觉怀疑自己是不是抢错了人，还有点担心师尊会不会失望。
可担心归担心，觉还是要睡的，缚重山想到叶阁主都对他这个无名小辈大打出手了，这天魂想必不会是假的，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怎么能不休息？
想到这，缚重山靠在剑匣上，倚进船篷里，倒头就睡。
一直到天色破晓，暖橘色的晨曦从河面上映出来，缚重山才逐渐转醒，此时他的腕上放了只温热的小手，宿烟寒也睡着了。
宿烟寒连睡觉也胆战心惊，略显拘谨，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也只敢碰他的手腕。
尽管缚重山并无救世之心，这回却也是真真切切的行侠仗义，他救了一个小孩子，救他脱离苦海。
眼看已经到了钟陵，船快停靠在岸边的时候，缚重山才把宿烟寒叫醒，“我们要到家了。”
宿烟寒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此话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却又暗淡下来，他要去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好与坏他全然不知，心情自然忐忑不安。
“虚青宗就是你的家，以后你就叫我大师兄，记住了吗？”
其实缚重山也同样忧心忡忡，师尊待他较为严厉，他不知怎的，总怕带宿烟寒回去会被责罚，兴许是这样可怜的“天魂”总会让人生出一种失望感，他害怕师尊会失望。
宿烟寒却听话地点了点头，立即说了声：“大师兄。”
因这一句称呼，缚重山心中的阴霾竟全然被驱散，他忽然摘下自己头上用来束发的银钗，递到宿烟寒面前，“这是大师兄送你的见面礼。”
缚重山细长的手指游走在宿烟寒的发丝间，片刻，披散的长发就被梳得干净利落，银钗很衬宿烟寒白皙又精致的小脸，缚重山觉得比自己戴要好看多了。
他则取下佩剑上的剑穗，系住自己飘散的头发。
宿烟寒看见那深蓝色的剑穗就像一朵盛开的花，随风飘荡，纠缠在缚重山的青丝上。
此时船已停靠在岸，缚重山背起剑匣，拉着宿烟寒的手下了船，天已经大亮，船夫刚要抬手去灭船头的那盏红灯笼，就忽然被缚重山拿出银两拦下。
“船头的灯笼，卖我一盏。”
缚重山给的钱远远超过了灯笼的价值，船夫二话不说，顿时抬手摘下了那一盏灯笼。
灯笼里的小火苗燃的正旺，丝毫不畏惧太阳的明亮，缚重山递到了宿烟寒的手中，灯笼的光仿佛连接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白日里，依旧有烛光映到宿烟寒的脸上。
昨夜登船，缚重山竟连他喜欢灯笼都注意到了，宿烟寒顿时拎着灯笼爱不释手，“谢谢大师兄。”
不周塔总是暗无天日，这是他第一次将光聚在手中。
*
虚青宗座落在钟陵一座险峻的山上，茂盛翠绿的山林遮掩了这偌大仙门，云雾缭绕，颇像个世外桃源。
缚重山刚回来时，那些在门派内苦等的师弟们便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
“大师兄！山下好玩儿吗？！”
“大师兄大师兄，你可见到什么江湖高手？可与他们比试了？”
虚青宗的弟子们都鲜少能下山，每天过得寡淡又无聊，难得生活中有一点新鲜事，就够他们开心兴奋好多天了。
“唉！？大师兄怎么还带回来一个小孩儿？！”
其中游川最一惊一乍的，他注意到了躲在缚重山身后，个子小小的宿烟寒，又从衣袖里掏出一颗糖，递到了宿烟寒面前。
可宿烟寒哪里见过这么多热情的人？他不敢去接那颗糖，却死死躲在缚重山身后，每个人都在盯着他，哪怕目光友好，对他来说也并不舒服。
缚重山忽然接过了那颗糖，浅笑着问道：“怎么不见你送过我糖吃？”
游川嘿嘿一笑，“大师兄，你别逗我，上次琉诏师弟给你吃糖还被你训了呢，我可不想被训。”
琉诏一听还有他丢脸的事，顿时黑了脸，气道：“谁让大师兄偏心你呢！我给的糖不甜，大师兄不喜欢，偏就骂我。”
他说话时还带着一肚子怨气，本来欢腾的气氛忽地因他而变得凝重，偏偏缚重山不会处理这样的场合，顿时转移了话题，“我要去见师尊，你们都快去修炼。”
琉诏是师门里的三师兄，入山门较早，也是师尊寄予厚望的弟子，只可惜琉诏的心思始终不在修炼上。
他并不是缺失天赋，而是思绪太杂，今天想着下山经商，明天想着琴棋书画，到了后天什么都没做成，却又觉得自己是生不逢时，天时地利不好，只想着快点走捷径。
他思维跳跃，心思也多，很在乎别人对他的批评亦或赞许，曾经因为琉诏整天不修炼，反而是左右逢源，心思都放在师兄弟身上讨好处，缚重山确实恼火过。
虚青宗的弟子过得清贫，要靠每月测试法力和比武来分配月钱，而琉诏一到比武就总是垫底，拿到的银两也就最少。
偏偏拿这么少的银两，琉诏下山一趟竟全都买了糖，他自己都舍不得吃，只想着以小博大，送给师兄弟们，试图用同门情谊换一些物超所值的东西。
直到这伎俩用到了缚重山的头上，他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骂道：“心思都用到这种邪魔歪道上！倒不如好好修炼去多分一点月钱，好过在同门身上讨情分！”
他是个粗人，一时冲动说骂就骂，也没看到周围还有其他弟子在，只见到琉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这是缚重山第一次厉声骂人，偏就对着他。
或许换作平常，琉诏不一定记这份仇，可当时被其他弟子看到了，他折了面子，天定是塌了，缓了片刻脸依旧红着，又气急道：“在大师兄眼里送糖也属邪魔歪道了？难道门派还不许师弟给师兄送一块糖？！”
缚重山当时看到琉诏脸红，才意识到自己言过，连师尊都没曾骂过三师弟，偏偏他多管闲事的骂了。
那时的琉诏还不比现在的宿烟寒大几岁。
缚重山知道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后来他想了很多办法去弥补，送琉诏糕点美食、衣服首饰、又为他添置家具，还送过糖。
除了糖，琉诏每一样都收下了，他也会对着缚重山说“谢谢大师兄”，可缚重山总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原谅。
今日带回了小师弟，他一时高兴，看到糖时也未曾想到与琉诏的过往，殊不知琉诏还记恨着他，而他却已无计可施，只能逃跑。
带着宿烟寒去千秋殿的路上，缚重山将游川送的糖递到了宿烟寒手中，叮嘱道：“他们都是你的师兄，你会慢慢熟识的。”
宿烟寒却说：“大师兄，你可以永远都不训我吗？”
原来宿烟寒还记得缚重山与师弟们的对话，现在在宿烟寒眼里，或许他也成了一个严厉刻板、喜欢无理取闹骂人的大师兄了。
缚重山本想笑一笑来缓和一下他与小师弟之间紧张的气氛，可惜他的嘴角怎么也扬不起来，反而显得脸都僵了。
最终他只能点点头，遵守他的承诺，“不会的，再也不会了……”
宿烟寒这才好像放心了些，跟在大师兄身边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两个人一路来到千秋殿，只见暮成雪正坐在殿内，摆弄着一顶银冠。
这是师尊难得清闲的日子，平时的暮成雪闭关修行更甚，极其勤勉。
他见到缚重山回来，身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子，表情忽然变得复杂，想必也是没想到，他无比向往的强大“天魂”，竟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
甩动白袍，暮成雪拿出盒中的测灵石，又走下台阶，来到宿烟寒面前。
师尊果然是师尊，没有疑惑的过程，只见他拿着测灵石靠近宿烟寒，灰暗的石头便忽然发出刺眼的光，周围的灵力波动倏地变强，震得殿内桌椅倾倒，宿烟寒手里拎着的灯笼疯狂摇晃，火光也灭了。
他身上的灵力甚至强过了缚重山，可自己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警惕观察着周围异动，惋惜灯笼里的火光灭了。
不消片刻，暮成雪便把测灵石收起，异动结束，他此刻的脸上才重新赋予了表情，拍了拍宿烟寒的肩膀，他笑起来，“孩子，以后你就留在虚青宗，叫我一声师尊，为师会保护你……”
师尊接受了宿烟寒，缚重山松了口气，看到那灵石异动，没人会再怀疑宿烟寒不是天魂。
门派内的师弟们总说他天赋异禀，可如今看到宿烟寒身上的灵力，他才知道什么是望尘莫及。
暮成雪却又忽然把目光看向了他，“小尘，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
缚重山心中忐忑，却也如实回答，“我遇到了叶阁主……”
暮成雪神色一动，“你赢了？”
“不算。”此时缚重山还算谦虚，可接近着他却补充道：“我没有使用虚青宗的功法，只与他过了几招便离开，不算真正的较量。”
能在叶穹眼皮子底下带着“天魂”全身而退，就说明缚重山已经赢了。
“他可见到你的脸了？”暮成雪深吸了一口气，担忧道。
缚重山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是。”
“你怎如此鲁莽？！”如今鎏潇阁势头正盛，暮成雪确实不想与叶穹正面交锋，可他的大弟子却并不愿意藏形匿影，这性子，怕是终会给宗门找来灾祸。
“难道你现在还不知悔改？还想着名扬天下，挑战群雄，偏打这一场！？”
被师尊误会，缚重山却并不想澄清，他被戳中了心思，“难道弟子如此刻苦修炼，却只能永远在门派苟活吗？”
“混账！”暮成雪是真的动了怒，“你是虚青宗的大师兄！为师把最好的都给你！你哪里是苟活？！”
缚重山本不想惹师尊生气，可惜他的野心早就存在，在与叶穹交手时更加膨胀，这一场打得太不痛快，他还从没有不留余力、痛痛快快地打过一场。
“我不是隐世的仙人……”
话音未落，暮成雪就已挥出了自己的法器，一鞭子抽在了缚重山的身上，“难道几千年的虚青宗，就容不下你了吗？”
“这世上的天才皆不该像你这般桀骜不羁！学了几招功法便目中无人，连藏自己的心都不会，到最后只会遭人嫉恨，死无葬身之地！”
连师尊都认可他是天才……
缚重山更不甘心，他默默忍受着暮成雪的责罚，对他来说，或许修炼早就是易事，而在山上长久的避世埋没，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他该如何去藏这颗心呢？
恍惚间，他听到灯笼坠地的声音，师尊怒不可遏的训教停止了，缚重山这才想起注意身侧的宿烟寒。
他正抬头望着他，脸颊上早已经挂满了泪水……
看到宿烟寒泣不成声的样子，暮成雪顿时心软，他收了手里的鞭子，刚刚的怒气全被克制，清醒过来，也觉得自己对缚重山下手太狠了点。
暮成雪看向宿烟寒，又感慨道：“我这小徒弟，才刚做了师弟，就知道心疼大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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