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地上是紫砂壶的碎片，如同炸开的、无法拼凑的过去。空气里弥漫着打翻的药草味、冰冷的恐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觉。
陈烬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腔依旧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剧痛，以及盘踞在意识深处、那把刻刀留下的血色烙印。他臂上的刺青灼痛未消，提醒着他方才那场可怕的失控。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角落。
小林依旧蜷缩在药柜底下，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埋其中，只露出一个剧烈颤抖的单薄脊背。那不再是学徒对老师的恭敬姿态，而是一个受惊过度、试图将自己缩进绝对安全的壳里的孩子的本能。
没有哭泣，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几乎实质化的、冰冷的恐惧和失落，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陈烬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解释那不是他本意？辩解那只是意外？所有的语言在刚才那强行植入的、纯粹的恐怖面前，都苍白得可笑。
寂静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
小林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热血和精神的惨白。那双曾经燃烧着崇拜和好奇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洞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他甚至不敢再看陈烬，目光涣散地落在面前的地板碎片上。
他动了动，手脚并用地、有些踉跄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动作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他默默地开始行动。没有去看陈烬，也没有说话。他拿起扫帚和簸箕，极其缓慢地、仔细地，将地上的紫砂壶碎片一点一点扫干净，倒进垃圾桶。仿佛这个机械的动作能给他最后一点支撑。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工具，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终于转过身，面向陈烬。但他的目光依旧低垂，落在陈烬衣襟前的地面上。
他的声音响起来，干涩、沙哑、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字一句地锉在陈烬的心上：
“老师……”他开口，这个称呼第一次带上了如此沉重的、令人心碎的距离感。
“我以为……我们在做光明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但现在我发现……我们只是在一片更大的黑暗里……”
他抬起头，终于看向了陈烬，那空洞的眼神里映出陈烬此刻狼狈而痛苦的倒影，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醒悟后的、冰冷的绝望。
“……点燃了一根很快就会烧完的火柴。”
话音落下，又是一段漫长的死寂。这句话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吐尽肺里所有属于这间诊所的空气，然后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弯下腰，对着陈烬，鞠了整整一躬。
当他直起身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决绝。
“我……”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我承受不了这种黑暗。”
“对不起。”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他的脚步很沉，却没有回头。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是灰蒙蒙的、依旧下着冷雨的天空。
他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消失不见。
门，缓缓地自动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遗忘坊”内，只剩下陈烬一个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死一样的寂静包裹了他。
小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回声，在这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反复撞击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脏。
“……光明的事……” “……更大的黑暗……” “……很快烧完的火柴……”
这些话语，与他记忆中小林最初那炽热、崇拜、充满理想主义的声音疯狂地交织、碰撞——
“我想学！因为它很有意义！” “您这是在根除过去的毒瘤！” “这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我们能拯救很多人！”
那年轻、朝气、充满绝对信念的声音，此刻仿佛变成了最尖锐的嘲讽，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回响，尖叫！
“啊——！！！”陈烬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身边的地板上！指骨瞬间破裂，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不是因为小林的离开。而是因为小林离开时的话，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真相。
而那把真相之钥——那个狭长的木盒，正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冰冷地、固执地存在着。
不。不是的。不是火柴。不是黑暗。
是你们不懂！ 是代价！必要的代价！ 只要最终能清除痛苦，方式根本无关紧要！ 是你们太脆弱！承受不了这力量！
偏执的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迅速缠绕了他的理智，将那份初露苗头的自省与绝望死死勒住。他必须坚信自己道路的正确性，否则，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他所变成的样子，都将失去所有意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工作台上的那个木盒。
恐惧依旧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偏执压倒了恐惧。
都是因为它！ 是它带来的混乱！是它吓跑了小林！是它污染了他的能力！
他要解决它。他必须解决它。他要用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的道路，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陈烬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木盒。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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