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尘阁”里漂浮的微尘，在从窗户格棂透进来的稀薄光柱中，缓慢地流转。自那天后，小林就成了“遗忘坊”里一个沉默而勤快的影子。
陈烬没有答应收徒，但也没有再赶他走。他默许了小林的存在，像默许店里多了一件会自己移动、偶尔发声的家具。
小林极有眼色。他每天早早到来，抢着做完所有杂事：清扫永远扫不尽的灰尘、整理晒干的药草、将陈烬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擦得锃亮，并按一种只有陈烬才懂的顺序排好。他做事时总是安静的，唯有眼睛里烧着两团火，时刻追随着陈烬的一举一动，试图从那沉默的背影里解读出深奥的秘仪。
陈烬工作时，小林就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地看。他的崇拜与日俱增，并逐渐趋向一种偏执的完美化。在他眼中，陈烬每一个疲惫的深呼吸，都是与无形痛苦搏斗后的勋章；每一次指尖轻微的颤抖，都是承担重任的证明。他将这视为一种苦行僧式的伟大，并心向往之。
这天下午，没有客人。店里只有冷香袅袅，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市声。
陈烬坐在工作台后，对着一块暗沉沉的木牌出神。木牌上有一道深色的污渍，像是泼洒了什么无法擦除的液体。他只是在感受，并未真正开始“工作”。
小林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刚泡好的药草茶，水温恰到好处。
“老师，您是在感知它的‘历史’吗？”他小声问，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求知欲。
陈烬“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暂时柔和了他过于硬朗的面部线条。
“太厉害了……”小林喃喃自语，目光近乎痴迷地落在那块木牌上，“就像时间的侦探，能读懂物品无声的语言。您这是在抚平过去的伤痕。”
陈烬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抚平伤痕？他心下掠过一丝淡淡的荒谬。不，不是抚平。是转移。是把别人溃烂的伤口，生生剜下来，植入自己的血肉里，等着它慢慢结痂，变成自己身上又一重无形的枷锁。这个年轻人，把一种近乎自残的消耗，美化成了史诗。
但他什么也没说。
小林却打开了话匣子，年轻人的朝气在这种舒缓的节奏里重新冒头：“我查了很多书，都说物品会承载情感，但像您这样能实际操作的，简直像是传说里的……嗯……‘痕匠’？”他试探性地用了自己发明的词，观察着陈烬的反应。
陈烬眼睫微抬，看了他一眼。这个词……意外地贴切。
他没有否认。
小林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我觉得这不是诅咒，老师！这是一种天赋！一种责任！您想想，有多少人被困在过去的痛苦里，是您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这难道不是最有意义的事吗？”
他的世界观非黑即白，充满理想主义的光辉。痛苦是坏的，清除痛苦是好的。陈烬是好的，所以陈烬做的一切都是神圣的。
陈烬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木牌上。少年的纯粹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隐隐照出他内心的千疮百孔和复杂灰暗。他感到一丝极淡的……疲惫？或许是。但还有一种几乎被遗忘的、被无条件信任和崇拜的微暖。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不是所有痕迹，都值得被清除。”
小林一愣：“为什么？痛苦不就是应该被丢掉吗？”
“有些痛苦，”陈烬的指尖轻轻拂过木牌上那道污渍，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是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清除了，那个人……或许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他罕见地说了一个长句。这话不像说给小林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小林怔住了，眉头紧紧锁起，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虐的保留。在他看来，痛苦就是敌人，而老师是冲锋陷阵的勇士，理应斩草除根。
“可是……”他还想辩论。
“去把西墙架子第三排那个紫檀木盒子拿过来。”陈烬打断了他，结束了这个话题。
“哎！好的！”小林立刻被新的指令吸引，小跑着去了。对他而言，能触碰到老师使用的工具，本身就是一种仪式。
陈烬看着他的背影，年轻人行动间带起的气流，让光柱中的尘埃上下飞舞，仿佛被注入了短暂的生命。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手中的木牌。
店里的时光依旧缓慢流淌，冷香依旧。但有些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多了一份年轻的朝气，也多了一份……需要谨慎对待的、全然的信赖。
一种沉重的信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