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阴雨，让“遗忘坊”里的陈旧气息更加湿润沉重。小林这几天有些心不在焉，擦拭工具时常常愣神，目光频频望向门外淅淅沥雨的雨帘，眼神里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悒。
陈烬察觉到了，但并未点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痕”，无须他人触碰。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门上的铜铃被急促地摇响。进来一位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空洞，嘴里一直喃喃着一个模糊的名字，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怀里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中年男人是老人的儿子，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陈先生？”他声音沙哑，“是我儿子…小林介绍我们来的。他说您…您也许能帮我母亲。”
听到小林的名字，陈烬抬眼看了看角落里的学徒。小林立刻站直了身子，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看向那老妇人，低声道：“老师，她是我外婆。”
陈烬的目光重新落回老妇人身上。
男人继续解释，声音哽咽：“我妈…她年轻时在南方老家遭遇过洪水，我父亲…没能逃出来。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带着这个包袱，说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越来越糊涂，谁也不认得，就只记得这个包袱，谁也不让碰，睡觉都抱着。我们…我们只想她能安生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
老妇人仿佛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是更紧地抱住包裹，喃喃声变成了低低的、固执的呜咽。
小林看着外婆的样子，眼圈微微发红，他看向陈烬，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近乎哀求的渴望：“老师，求求您…”
陈烬沉默地看着老妇人，看了很久。他能感觉到那油布包裹里散发出的、经年累月几乎凝固成实质的悲伤与恐惧。那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
终于，他站起身，对男人道：“扶她坐下。”
他又看向小林：“你，也过来。”
小林立刻上前，和男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安抚着老妇人，让她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老妇人起初十分抗拒，身体僵硬，但在陈烬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竟奇异地稍微安静了一些。
陈烬没有要求老妇人交出包裹。他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
“看着我。”陈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向他。
陈烬缓缓伸出右手，食指并未直接触碰包裹，而是悬在油布上方一寸之处。他闭上了眼睛。
轰——！
不再是细微的情感碎片，而是一整条奔腾的、绝望的河流，瞬间将陈烬吞没！
冰冷刺骨的洪水咆哮着冲垮木屋的巨响、泥浆浑浊的气味、男人在最后时刻声嘶力竭的呼喊：“拿着！活下去！”，以及被强行塞入怀中的、这个油布包裹的触感……数十年的岁月并未稀释这份创伤，反而将它淬炼得无比锋利。
陈烬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任何一次都要骇人。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悬着的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他臂上的环状刺青不再是嗡鸣，而是发出一种近乎灼烧的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老师！”小林失声惊呼，心脏揪紧。他从未见过陈烬如此痛苦的模样。
陈烬没有回应。他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这股情感的洪流。他不再是引导，而是在搏斗，与一个灵魂深处持续了数十年的噩梦搏斗。他强行将那滔天的洪水、撕心裂肺的别离、无尽的恐惧与思念，一丝丝、一寸寸地从老妇人的执念中剥离，引向自身。
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凌迟。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的嘴唇被咬得发白，支撑在膝盖上的左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小林和他舅舅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目睹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烬悬着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落下了几分，几乎要触碰到油布。
也就在这一刻，老妇人一直空洞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她一直喃喃自语的声音停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包裹，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惨白、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的、极细微的清明。
陈烬猛地睁开眼，撤回手，整个人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说不出一个字。他几乎虚脱。
店内一片死寂。
老妇人依旧抱着包裹，但她抠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她不再呜咽，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虽然依旧有些迷茫，却不再是最初那种令人心碎的狂乱和恐惧。一种深沉的、疲惫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轻轻抚摸着油布包裹，像是抚摸一件久远的、值得怀念的旧物，而不是一个困住她的噩梦枷锁。
“……下雨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得收衣服了。”
她儿子瞬间泪流满面——这是母亲糊涂以来，说的第一句与过去创伤无关的、正常的话！
“妈……妈！”男人扑过去，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泣不成声。
小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虚脱但眼神依旧沉静的陈烬，再看看仿佛卸下了数十年重负、归于平静的外婆。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震撼，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心灵。
这不是技术，这是神迹。这不是工作，这是牺牲。这不是清除，这是……救赎。
他之前所有的崇拜，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变得无比具体和神圣。陈烬在他眼中，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师”，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圣人，一个能引渡苦痛、赋予安宁的神祇。那种偏执的信仰，在此刻彻底凝固，坚不可摧。
他走到陈烬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身。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一躬之中。
陈烬疲惫地闭上眼，没有看他。他正在用自己的身体，默默消化着一条河流那么沉重的悲伤。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金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窗棂，恰好落在工作台上，将那块油布包裹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仿佛一场漫长的雨季，终于迎来了片刻的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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