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宁静被一对夫妇的到来打破。
男人搀扶着一位女子，她的年纪应该不大，但整个人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失去所有水分的枯花，眼窝深陷，眼神里没有一点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她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小小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的婴儿襁褓，手指死死攥着布料，指节泛白。
男人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他看着陈烬，又担忧地看看妻子，声音干涩：“陈先生……我们……我们想请您帮帮忙。”
小林立刻认出了这种状态，与他外婆当初有些相似，但更深，更绝望。他屏息退到角落，准备再次见证老师神圣的“救赎”。
男人艰难地叙述着。他们的孩子，刚满百天，因一场猝不及防的急病离开了。妻子无法接受，日夜抱着孩子生前用过的襁褓，不吃不喝，仿佛要将自己也一同耗竭殆尽。他心疼妻子，听说这里能缓解极致的痛苦，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的。
“不行……”妻子忽然发出微弱却尖锐的声音，把襁褓抱得更紧，警惕地看着陈烬，“谁也不能拿走……这是我的宝宝……他还在……”
“阿雯，听话，让先生看看，看看就好……”男人红着眼圈安抚，声音哽咽。
陈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受到那上面萦绕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恸——那是一个母亲被生生剜去心脏后流出的血与泪凝固成的实体。
他沉默了片刻。这种程度的创伤，清除它所需要承受的代价是巨大的，甚至可能……
“您确定吗？”陈烬看向男人，声音低沉，“有些联系，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男人看着妻子形销骨立的样子，咬了咬牙：“我确定！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求求您，让她活下去就行！”
活下去就行。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定了交易的砝码。
陈烬示意男人扶妻子坐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点燃了更多具有镇定安神效用的药草，浓郁的冷香几乎弥漫了整个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潜入最深的海沟。他伸出食指，极其缓慢地，点向那只柔软的襁褓。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布料的一刹那——
轰隆！！！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知上的爆炸。无穷无尽的悲伤、温柔的哺乳记忆、夜不能寐的安抚、婴儿细微的奶香、最后那冰冷的体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心脏被撕裂的剧痛……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陈烬的精神堤坝！
“呃——！”陈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任何一次都要骇人。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狂跳，支撑着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石！
他臂上的环状刺青不再是灼热，而是爆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整条手臂彻底粉碎！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充斥着不存在的心跳监测仪的尖锐长鸣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是在与一整个崩塌的世界为敌。
小林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老师的身躯在微微痉挛，汗水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他的衬衫。这不再是神圣的仪式，这更像是一场酷刑！
陈烬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溢出血来。他用尽全部意志力，疯狂地抽取、引导着那浩瀚无边的痛苦。他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绝望的能量如同冰锥一样刺入他的体内，盘踞在他的心脏，冻结他的血液。
这个过程漫长得令人绝望。
终于，在陈烬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刻，那股洪流的势头似乎减弱了。他猛地撤回手，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发黑，几乎无法站立。
店内一片死寂。
药草的冷香似乎也压不住一种更深沉的、虚无的气息。
女人依旧抱着那个襁褓。但她死寂的眼神动了动，紧攥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她脸上那种极致痛苦导致的扭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空洞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陌生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阿雯？”男人小心翼翼地呼唤，带着一丝期盼。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困惑而疏离：“……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般的迷糊。
男人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你好了？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累……”女人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心里空落落的……”她说着，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那只承载了无数记忆与痛苦的襁褓，从她膝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
男人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他看看妻子那空白迷茫的脸，又看看地上那个被遗弃的襁褓，一种比悲伤更复杂的情绪——恐惧，缓缓爬上他的脊背。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妻子不再痛苦了。但他好像……也永远地失去了别的什么。
他颤抖着捡起襁褓，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他们那个早已逝去的孩子最后一点虚无的痕迹。他看向虚脱般靠在架子上的陈烬，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恐惧、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后悔。
“谢谢……谢谢您……”他声音干涩，搀扶着茫然的妻子，几乎是逃离了这里。
小林站在原地，如同被冻僵。他全程目睹了一切。
他看到了老师承受的非人痛苦。他也看到了那个母亲最终的空洞与遗忘。
那句“心里空落落的”，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之前所有光辉的想象。
清除痛苦……就等于清除记忆吗？如果那份痛苦里，包含着最深的爱呢？活下去，如果意味着变成一片空白，那真的……是好事吗？
角落里，陈烬勉强支撑着身体，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但他周身的氛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和沉重。他消化着的，是一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关于一个孩子的世界。
小林看着他，第一次，那炽热的崇拜里，掺杂进了一丝冰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疑。
寂静的店里，只剩下那浓郁的、令人窒息的冷香还在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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