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露九年,寒冬,昭宁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她的昭烨王兄。
只可惜风雪带来的不是归人,而是尸体。
派去保护耶律昭烨的阿萨辛暗卫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闯进金帐。当他掀开黑色斗篷,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呈了上来。
昭宁是第一个扑上去的。
那年的腥臭味犹今还萦绕在鼻尖,那可能是昭宁最初感受到来自死亡的气息,隐藏在北沙冬日刺骨凛冽的风雪中的气息——铁锈中夹杂着腐烂的味道。
昭宁吐了,生理性的泪水刺痛她的眼眶,仿佛怎么也流不干。
她还是无法相信,一个鲜活的人怎么会被人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杀害。
她的皇兄,死无全尸。
昭宁不想再回忆起那年冬天,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生都无法痊愈。
后来,父王为给昭烨王兄讨回公道出兵大胤,却惨败于碎雪关。她私下偷了阿萨辛给父王的书信,意外得知这一切都是血衣府的谋划,是他们杀害了她的王兄。
而血衣府的新任掌事正是沈危楼!
盛怒之下,她准备在碎雪关的议和宴上行刺沈危楼。
那夜,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正值众人酒酣意迷,她藏于他座后的山水屏风后,一刀刺出。昭宁本以为能一击命中,教狗贼沈危楼血溅当场,却不料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早已料到身后有人,不仅迅速侧身躲开了致命一击,还回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山水屏风间拽出,扼在座前的案桌上。
灯火如水,晃动着,荡开层层涟漪,酒水飞潵间杯盏碎了一地,众人酒醒。
她痛得仰头,光华流彩中只见身着深蓝色鹤氅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她。酒水自他额角淌到眼里,再顺着眼窝流下,危险十足的眉眼宛若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
昭宁不知道这场闹剧是如何收尾的,她痛晕之前只听见那掌着她命运的人间太岁神轻呵了一声。醒来后,她被愤怒的父王五花大绑地捆住,强硬地带回了大都。
他从来没打过她,那是唯一一次。
她的父王在回到大都后用马鞭狠抽了她一顿,并把她丢到了五神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沈危楼,于昭宁宛若噩梦一样的沈危楼,在昭烨寄给昭宁的信笺中却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会为他挡刀,会舍命相救。
昭宁的目光落在那劈柴的人身上。
如果他真的是沈危楼,他的胸口会有一道疤,一道为她王兄挡刀留下的,永远去不掉的新月状的疤。
所以是不是沈危楼,扒了衣服就知道了!
似感受到了落在身上如狼似虎,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的目光,沈去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他发现了?
昭宁一惊,却见沈去寒抱起了刚劈好的干柴。
“郎君,我帮你。”
少女的声音清脆若春日莺啼。
啼叫着,人便走近了。
淡淡的血腥味被风拂开,沈去寒手中一轻。
随即,他听见那只“小黄莺”关切地问道:“郎君为何戴着眼纱,是眼睛后天遭了什么变故吗?”
昭宁巴眨着眼睛,假装不经意地问。她仗着沈去寒看不见,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直接盯着他上下打量。她毫不避讳,丝毫不像是试探,明目张胆得任谁都看得出她是只暗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狐狸。
白色眼纱的末梢被风吹得一晃,那薄薄一层的眼纱仿佛是那年的珠帘飞琼凝聚成形。
沈去寒闷声轻嘲:“某天生眼疾,双目不可见人。”
天生眼疾?可那位之前不瞎。若他真的不是沈危楼,若他真是的是天生眼疾,严重到了不可见人的程度,那她可算戳人家伤口了。
昭宁有些愧疚地咬了咬唇:“抱歉,郎君。”
沈去寒没有应声,而是抱着干柴向灶房走去。
昭宁看着沈去寒的背影,心中咯噔一下。
莫不是真的伤到他了?
“沈郎君,若日后我还有命活着,我找人给你看看。我晓得一个人,他有通天的本事,定能治好你的眼睛!”
老不死的应该有办法。
昭宁快步追上沈去寒的步子,跟着沈去寒进了灶房。
灶房的门口挂着一圈柿饼,一进屋昭宁便扫视了一眼。这疱屋狭小逼仄却被打理得干净井井有条,灶台便放着的是已经摘好的菜,没有鱼、也没有肉。透过小窗可以看到院落里种着蔬菜的一方地。
屋内,灶火正烧得旺盛,虽然有通风,但灶房内还是缭绕着一股干呛刺鼻的柴火味。而在这柴火味间昭宁闻到了一股糯糯的,清甜的香味。似乎是——
饭香。
他已经煮饭了?他会煮饭!
昭宁记得耶律昭烨在寄来的书信中曾抱怨过沈危楼此人不食人间烟火。某次,他仅仅只是在太学院的厨房炒个爆辣羊肉,就因为灶烟太大熏着某人的眼睛,被某人暴打了一顿,连着三天下不了床。
更何况大胤人崇尚君子之道,总说着君子远灶房。昭宁一想到记忆中的沈危楼,那么一个冷若皑皑山巅雪的人,一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刀落即血溅的人,下厨……
昭宁总觉得画面有些奇怪。
他下厨烧什么?烧人,食血肉?
那画面,昭宁花容失色,心中一阵恶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正当昭宁不寒而栗间,她听见沈去寒问她:“会生火吗?”
昭宁顺着声音寻去,灶房里的光线被朦胧的炊烟氤氲,暖暖的一层如薄纱蒙在昭宁的眼前。
她只见沈去寒一袭粗布衣,长袖用襻膊挽起,露出一双瘦劲的手臂。这一双手臂不像北沙草原上一身毽子肉的糙爷们,过分粗糙雄壮,也不似昭宁印象中那些大胤的文弱书生,过分瘦削。
是恰到好处的瘦劲有力。
流畅的肌理,微微凸起的青筋,仿佛是玉作的树干。
昭宁挪开目光,道:“当然会。”
不就是生火嘛。
昭宁蹲下身,摆弄着柴火,很快就生起火来。
灶膛里火星攀附在干柴上,跃动着跃动着就变成长长的火舌。明亮的火舌一勾一勾,撩拨着昭宁的心。她乌黑的眼眸在火光的倒映中变得清晰明亮,里头的算计藏也藏不住。
她要确定他的身份,但不能直接动手。若他真的是沈危楼,她如今身负重伤,定然打不过他。
既然强取豪夺不行,那……
昭宁看了眼灶膛中的火——这火倒烧得挺旺盛,若这火烧起来,不小心烧到他的身上。她再借机替他“灭火”,打湿他的衣衫,等他换衣服时,她自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看见伤疤,确认他的身份。
昭宁拨了拨柴火,乜着眼睛偷偷瞄了眼一旁的沈去寒。
后者笔直地站在灶台边,正炒着菜。像极了一普通人家中任劳任怨,守身如玉的夫君,外人看起来是淡漠的甚至冰冷带刺的,但其实内里却是极温良的。
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昭宁在心中嘀咕一声,收回目光,低着头,黑若鸦羽的长睫在她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她将手中的干柴探进灶膛中。
不一会儿烈火便染上干柴,火舌窜动直拨着昭宁的心。
她抬头看了眼沈去寒,只见他正站在灶台边认真切菜。
他现在是个瞎子,不会知道是她做的。
昭宁漆黑的眼瞳沉得发暗,目光刹那凶狠,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已经着火的柴木从灶膛中抽出,想将火点引到沈危楼的衣摆上。
只是就在火星子要溅落在沈危楼的衣摆上时,他手中的刀突然掉落。
似一道寒芒划过。
菜刀好巧不巧地劈在柴火上,轻而易举地将熊熊燃烧的那段柴火直接砍了下来。
这一幕让昭宁瞪大了眼睛,她被这意外打得措手不及。
只听哐当一声,菜刀落地。脆生生的响中夹杂着一声闷响,和柴火噼啪的声音,那熊熊燃烧的柴火的一角落在地上,滚到离沈去寒的脚边只有一寸的地方。
昭宁心中暗道不好。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传来沈去寒的声音。
“娘子小心,是菜刀掉了。”
说着,他就要俯身捡刀。
见状,昭宁心一提,她丢掉手中握着的另一半干柴,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沈去寒的手腕。
温软的指尖搭在男人冰冷的手背上,僵持中似乎有两股力道在拉扯。
“沈郎君,我来捡吧。”昭宁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沈去寒手腕的手不由紧了紧。她目光落到了那团正在燃烧的柴火上。
再仍由这团火烧下去,这灶房该被烧了。
只可惜试探不了他了。
“小元娘子?”沈去寒抽了抽手,却抽不开。
那双手虽小却蛮不讲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她攥得极紧,纤细的手指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我来捡。”昭宁松手,弯腰去捡菜刀。
她正想着如何把那团火灭了,可一撩眼皮,就见有一道橘红色的火光在眼前划过,那本该落在沈危楼衣摆上的东西在这一刻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是不是踢到了什么?”淡漠游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困惑。
他不知道,沈去寒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昭宁衣摆上的点点星火正如黑边红底的花层层绽放。眼前细小的火光被无限的放大,昭宁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有什么悄然崩塌。她倏尔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一切铺天盖地的向她笼来。
眼前的一切变得缭乱,火光如血,昭宁踉跄地跌倒在炉灶边,烟灰落在她的眼睫上,颤了颤,便碎在她的眼前。
伤口火辣辣地疼,更难受地是她的脑袋又在一抽一抽的痛了。
昭宁颤抖着唇,抱着脑袋。
就在那火要将她蚕食之际,一瓢水从天而降。
如濒死的鱼突然得救,面上的冰凉让昭宁下意识地翘首,她翕张着一双唇,吃力地掀开眼皮,茫然着一双湿润的眼睛愣愣看向前方。
只是四周烟火缭绕,她尚未看清什么,便落入了一个带着些许凉意的怀抱。
凤露是疯帝在位时的年号,如今小皇帝在位,年号是建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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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掀起他的衣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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