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去寒有些后悔没有下毒直接毒死昭宁。
他没想到他在灶房炒一盘菜的功夫,她竟直接把那几盘菜全部一扫而光。
莫不是饿死鬼转世?
小饿死鬼这回吃得有些撑。昭宁觉得她的胃里钻进了一个天上的金乌,不是滚烫的,是温暖的。
许是吃饱了心情好,昭宁捧着碗筷,巴眨着眼睛看向沈去寒时,忽然觉得他可能确实不是沈危楼,只是定安卫的一个方医。
毕竟他做饭这么好吃。
昭宁记不得多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她十一岁那年被父王送到了五神山,一呆便是六年。
五神山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约莫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苦寒。
五神山是北沙的神山,它高耸入云,宛若如一柄直插云霄的弯刀,扎在北沙的腹地。齐延那河从那里发源,生命也从那里出现。在北沙人的故事里,神曾在那里栖居,因此那也是通往长生天的地方。
昭宁也曾一度这么以为。她也曾无比敬仰,直到她在五神山上呆了六年。
她发现,五神山确实是神栖居的地方……
因为,是个人都呆不下去!
五神山越往高处的地方越是荒僻。树木幢幢如鬼,乱石嶙峋如骨。山上极冷,积雪终年不化,寒风呼啸刺骨。山巅的神殿里只有昭宁和老不死。
老不死,人如其名,他仿佛已经成了辟谷的神仙,不吃不喝,又不会做饭,昭宁只能自己学着做,可她的厨艺实在不精。
如今昭宁回想起那些日子,砸砸舌,满嘴都是苦的。
沈去寒看着一瞬不瞬盯着他的昭宁,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打断昭宁的回忆:“此处为死林,往南便是关西七卫的定安卫了。小元娘子本来是打算前往何处?”
沈去寒的话提醒了昭宁,她想起来现在她还有个身份叫“元骄”。
一个被家中兄弟姊妹追杀的可怜少女。
“不知道。”昭宁声音低落了去,带着些许感伤:“我被一路追杀,随波逐流,没有打算去的去处。”
真是个可怜的小女娘——
才怪!
眼前的小狐狸嘴上说得有多可怜,可事实上,她正盈盈笑着,单手支着下巴,打量着沈危楼,目光中哪有什么悲痛之色,倒满藏着算计。
她仗着沈去寒看不见,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倏地,乌亮如黑曜石的眼珠微微一转,昭宁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待我这般不好。”
沈去寒听着,吃得从容而优雅。
“我的大……大姐是个很好的人。小时候我闯祸,他会替我求情,为我背锅。我曾生过一场大病,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替我寻来草药。”
昭宁看着沈去寒,目光晃了晃,似乎回忆起了当年。但也仅一瞬,她的目光一闪,眼中温柔的怀念之色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恨意。
她嘴角仍挂着笑,可却像是淬了毒的花。
“可是沈危楼杀了他。”
沈去寒的动作顿住,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若有波澜那也似乎是替昭宁愤愤不平。他说:“杀姐之仇,不共戴天。”
“是啊。”昭宁的眼神平静,说道:“所以我就去找他寻仇了。”
沈去寒夹菜的筷子顿住。
昭宁从牙缝里磨出一字一句,似恨透了沈危楼:“只可惜我太弱了,没有成功。他把我抓了回去,使劲折磨了一通,还在我身上下剧毒!就那什么……血腰子!”
昭宁比划着,似乎气愤极了。
沈去寒的拳头硬了。
没人教过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吗?
“那他可真是丧尽天良。” 沈去寒面无表情道。
“就是!丧尽天良!”昭宁点头,她盯着沈去寒,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最后只能怏怏作罢,转而试探起沈去寒来:“沈郎君,你呢?你是这定安卫的方医,可是从小便在这长大?”
“不是。”沈去寒答。
“就是嘛,我听着沈郎君的口音也不像定安卫的人。”昭宁笑说,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像这关西七卫的人。”
北沙与大胤以齐延那河和连绵的雁山群山为界。两百年前胤太祖将帝国残部悉数赶往北沙后,便命数千将士在齐延那河沿岸修筑了绵延万里的塞墙、烽燧和障城。
自此一道天堑横亘于北沙和大胤之间,此后的一百年间漠漠黄沙再也没有席卷过大胤。直到昭宁的曾曾祖母在一统北沙十六部后率军南下,粗粝的黄沙才再次随着铁骑闯入了富丽安宁的大胤朝。
那时的北沙铁骑好不辉煌!杀入上京,踹了狗皇帝,于她的曾曾祖母来说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只可惜最终不知为何,她选择了以退兵换取互市。
暨安之盟后,大胤和北沙在碎雪关以西,齐延塞以东,雁山群山屏障环抱的地方共同建筑了七座卫城,作为通商互市的地方,由北沙和大胤共治,后来这七座卫城被北沙人和大胤人叫做关西七卫。
关西七卫鱼龙混杂,既有大胤人,也有北沙人,当然还有些从更远的远西来的色目人。在关西七卫生活的大胤人说话大多带着粗犷的口音,可不像沈危楼这般琅琅如玉。就算眼前人不是沈危楼,出身必定不差。
想着,昭宁只听沈去寒道:“是。”
他的声音淡了些,似乎在回忆什么:“某本是江南府人,父亲为淮阴世家沈家的家主。某的母亲本是上京城的闺秀,但奈何家道衰弱,不得己嫁于某的父亲。她本就体弱多病,生下某不到两年,便因感染风寒去世了。而某因天生眼疾,不受家中嫡母待见。一年前某的父亲去世,某被嫡母扫地出门。为了躲避嫡母派来的杀手,某逃到了关西七卫。”
多么像的身世,真巧。
昭宁再看向沈危楼时无端觉得他身上多了些许落寞,熠熠春光落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光墙,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黯淡破碎。
沈危楼道:“某因会些医术,到了这里便靠着给人治病和卖草药为生。”
这般可怜的沈去寒和那般残忍的沈危楼。
昭宁心中的怀疑少了几分,只是想到屋内那几件十六七岁少年的衣服,昭宁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怀疑这房子根本不是他的。
“沈郎君一直是孤身一人吗?”昭宁支着脸思忖,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敲着,“沈郎君可曾娶亲?”
话锋转得太快,沈去寒不知昭宁想干什么,只能按兵不动。
他如实道:“不曾。”
话落,昭宁忽然撩起眼皮,那双明净的眼底映着明媚春光,灼热得刺眼:“沈郎君,我思前想后总觉得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一股不好地预感涌上沈去寒的心头。
果然,他听见面前那十六七岁的小女娘毫不扭捏道:“既然沈郎君不曾娶亲,我愿意以身相许!”
“哐当”一声,是碗筷落地的声音。
以身相许,是昭宁想到的最快能看到沈去寒胸前有没有疤的方法,也是最合理的办法。她看过不少大胤的话本子,其中的故事都是从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展开的。
这既不会让沈去寒有所怀疑,还显得她耶律昭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昭宁心情大好,心中的算盘打得愈发响亮。
如果他是沈危楼,那她就借机杀了他。如果他不是沈危楼,那她日后就帮他医好他的眼睛。
她相信老不死会有办法的。
昭宁心想,她的目光凝在沈去寒眼上的那条白绫上,一时间更加好奇白绫之下究竟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是微微上翘的桃花眼,还是漂亮的狐狸眼,亦或者是有些凌厉的丹凤眼?他的眼瞳是像黑曜石般深邃的黝黑色,还是和王兄一般是泛着明亮光芒的琥珀色?
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是一双泛着凛冽杀意的眼睛。
白绫隔绝了冷冽如刀的目光,沈去寒垂在衣袖下的拳不断蓄力,绷紧到极致。
“沈郎君?”
见沈去寒仿佛愣住,昭宁催促了一声,她十分真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以身相许报答沈郎君的救命之恩。”
“某救娘子,不求回报。”
沈去寒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碗片,他循着昭宁的方向轻轻一笑。
那一笑,如薄凉的霜花绽放在他的嘴角。
沈去寒道:“若小元娘子真的想报答救命之恩,这一个月里,某身边刚好缺一个小药童。”
昭宁没有回答,她着实不想放弃“以身相许”这个好法子。
她嘴硬道:“可沈郎君……”
“小元娘子。”沈危楼打断昭宁:“并非所有的救命之恩都需要以身相许。嫁娶是人生大事,若非两情相悦,日后必成怨偶。”
沈去寒的声音温醇,若细细听来便能察觉到其中那份淡漠的凉。
昭宁难得的沉默了下来。
两情相悦,这是昭宁第一次听人谈起。从前在五神山,没有告诉她过什么是两情相悦。
“可话本里都这么写啊。”昭宁在心中不服气地默默嘀咕,萨仁每次回五神山给她带回来的那些大胤话本子都这么写。
昭宁安静的空隙,沈去寒已经扫了地上的碎片,端着碗,准备去洗了。
昭宁看着沈去寒的背影,忽然站起身,端起桌上剩余的盘子向沈去寒追去:“沈郎君,真的不……”
眼见着沈去寒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似的,昭宁连忙改口:“沈郎君,你慢点!我帮你洗碗吧!”
“小元娘子,你有伤在身。” 沈去寒被昭宁拽住衣袖,他无奈开口。
“我报恩嘛。沈郎君,这一个月,我当你的小药童。”
昭宁冲着看不见的人娇憨一笑,眼底却是一闪而过的狡黠。
大不了,她在想其他办法。
或许,可以故技重施。
沈去寒:“……”
“砰!”
当又一口碗被打碎时,昭宁被黑着脸,几乎压不住杀气的沈去寒提溜回了房间。后者衣衫半湿,好不狼狈。
沈去寒想,他或许该直接了结了她,而不是温水煮青蛙。
而又一次失败的昭宁,看着自己被碎片割破的衣服,又看了看手中扯着那半截布,拽住了沈去寒的衣袖,刚想开口就被沈去寒毅然决然地打断。
他的手仍倔强地拉着胸口的衣襟,玉般的手上突起的青筋如隆出地面的树根。
“明日,定安卫赶市。某恰好去卖些草药,小元娘子若真想帮忙,明日便随某去定安卫,可好?”
定安卫啊,应该有阿萨辛的人。
于是,昭宁的嘴角愉快地勾了勾唇。
“一言为定哦,沈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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