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云锦车帘挑开,银朱矮身钻了出来。
她秀眉微蹙,有些不悦地看着褚舟奇。
褚舟奇挥袖赶了赶灰,本来就憋着火,不料反被对方诘问,当即脾气上来,斥道:“哪来的婢子,好不懂规矩。”
银朱上下打量他几回,竟也毫不客气道:“哪来的睁眼瞎子,平白往人马车上撞?”
褚舟奇何曾挨过这样的骂,气得笑了。
四名随从此时也循声赶了过来,又是那小个子的阿斗抢先道:“你们马车把我家少爷的宝贝撞坏了,这又怎么算?”
“我瞧瞧是什么稀罕物件儿。”银朱跳下车,低头端详那鬼工球半晌,“还真是少见的好手艺,但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吧?”
“哎,你识不识货?”阿斗急了,抱着胳膊道,“雕这五层套球已是精细活儿了,还要在上头髹漆剔红,图案栩栩如生,你打听去,有几家工坊能做得这般好?”
银朱不禁“嘁”了一声,撇嘴道:“我家姑娘便能。”
旁边的老高也拉下脸:“这小丫头,胡吹大气!”
眼见双方又要争执起来,车内忽而传出一道清澈凝定的女声:“银朱。”
银朱便朝他们扮了个鬼脸,扭头钻回车厢里去,不知主仆二人商议着什么。
褚舟奇等五人这才注意到,面前这辆马车未免华丽得有些过分了。
后面跟着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引来街边百姓纷纷驻足,猜测着车队的主人究竟是何来历。
车帘再次挑起,阵阵香气从车内扑出。
褚舟奇眼眸微动,不禁也浮起几分探究的心思。他这次有意朝里面瞥了一眼,虽然只窥见一角车内乾坤,也不由得暗暗吃惊,所谓香车美婢,不外如是了。
银朱出来后瞧见他视线的落处,脸色沉了沉。
“你乱看什么呢?”她像提防什么登徒子一般,立刻将车帘掩紧了,转头丢来一块金锭。
褚舟奇下意识接住一看,竟足有十两,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家姑娘赔给你的,拿去吧。”
语气活像是打发叫花子。
周围人群却轰然炸开了,所有人都乱纷纷地议论着,这位姑娘该是有多厚的家底儿,竟然一送就是十两金,就连褚家也不像她这般出手阔绰的。
但她毕竟是个外来的,一到奚林就触了褚家那混世魔王的霉头,往后还不知会招来多大的麻烦呢。
一时众说纷纭。
马车内,一手制造了这混乱的薛闵从榻上坐起身,视线穿过车帘缝隙,不动声色地望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紫袍青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抿唇站立着。
他眉眼上像罩了寒霜,整个人紧绷如一张拉开的弓,怒火正一分分攀上眼底。
旁边的四个亲随则互相递着眼神,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
褚舟奇捏着拳头上前。
“干什么,你还想打人不成?”银朱瞧他气势汹汹的,到底还是有几分害怕,强撑着道。
褚舟奇磨着牙尖,笑得着实有点渗人:“真惹急了我,别管是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全都照打不误。”
银朱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微微一哆嗦,咬着嘴唇道:“你……你到底想如何?”
褚舟奇冷哼一声,目光不善地朝紧闭的车帘望了片刻,道:“跟你说不着,让你主子下来说话。”
银朱瞪着他一扁嘴,又钻回马车里去了。
“还是少爷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目中无人的丫头给震住了。”阿斗搭着小八的肩膀,言语间对自家少爷满是佩服,又转头问另一边,“是吧才子?”
“嗯。”那侍从始终沉默,脸上也无甚表情,此刻被问及,才略点了下头。
褚舟奇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虽没说什么,眼中却也露出几分愉悦,抬手捋了捋被风吹起的紫锦发带。
果然在这奚林城里,还没人敢不给他面子。
然而没等他多得意片刻,忽听车夫一声呼哨,马鞭紧跟着挥落。
八匹高大的骏马同时迈蹄,拉着马车扬长而去。
巨大的车轮碾过青砖条石,伴着几声脆响,直接将那颗鬼工球压得粉碎,这回连半块残骸都没给他剩下。
“你!”褚舟奇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车队行进中声势浩大,远非五个人能拦下的,连他们后知后觉的怒斥都被远远甩在了后头,半点儿也听不清。
车厢中,银朱眨着一双明眸,邀功似的问道:“姑娘,我方才做得如何?我看他们几个都快气得冒烟了。”
“嗯,孺子可教也。”薛闵笑了笑,目光却停留在手中的一枚绢布小像上。
只见画中的男子身材颀长,样貌俊美,与今日才遇见的褚舟奇一般无二。
薛闵垂着眼眸,随手将小像投入了炭盆,火舌顷刻便将落在下方的名字吞没:
——褚、舟、奇。
刚刚遇见的那一刻,薛闵一眼便认出了他。
虽然有些意外,但对方既然自己送上门,倒也省得她再多费心思去“结识”这位名声赫赫的褚家二郎。
骄横,任性,头脑简单,且还是褚家上上下下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疙瘩。
真是一枚合适的棋子。
“银朱,你让人散出风去,务必让整个奚林城都知道今日之事。切记,要将褚舟奇说得越惨越好。”
“噗,褚二少爷凶名在外,如今竟然被外来的小女子欺负,姑娘,您这是要捅他心窝子呀。”
薛闵抬眸:“人渣还有心了?”
“哦,也是。”
银朱回忆着那些年被姑娘逼着背熟的奚林见闻,不由得再次感慨,世上居然真有这样从小坏到大的烂人!
“六岁放火烧家,八岁称霸乡里,十六岁调戏继母,二十三岁横行无忌人见人厌……”想起褚舟奇方才的凶样,银朱还有些后怕,“姑娘,咱们这样激他,他不会半夜也来烧咱们的宅子吧?”
薛闵:“那就在院子里多备几缸水。”
“您还有心思说笑,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银朱撅着嘴嗔道。
“他是天生坏胚,我也不是善男信女。可巧,我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薛闵低头搓着指尖,嘴角弯起了一丝弧度。
车队缓缓驶入城西,停在第一座府宅前。
此间门庭开阔,雕梁画栋,匾额上御笔亲题“漆香”二字,竟是一座美轮美奂的皇家园林。
薛闵早先在城门口的作为,已渐渐在城中传开,此时道旁陆陆续续聚来了看热闹的百姓。
“我没看错吧,这姑娘住的是漆香园?”
“还真是!她到底什么来头啊?”人们眼看着一行人开始往园中一箱箱地搬运行李,几乎惊掉下巴,“前几年贵妃省亲,圣上特地命人建造此园,就算再有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吧?”
自古以来,奚林便有漆乡之称,以漆质稠密而色鲜闻名。贵妃又极爱大漆之美,园中无论是廊亭楼台,还是桌凳屏风,皆有漆匠妙手髹饰,精美无伦。
贵妃返京后,这园子便闲置下来。听说褚家早就动了心思,暗中托人疏通门路,得到的答复却都是:千金难买。
褚家那般巨富都做不到的事,竟被一个外来的小姑娘占了先,人们又怎能不惊?
忽然,一个圆脸短须的中年人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皇都不是出了位神通广大的财神娘子么,去年还捐过一笔巨资充作军饷,圣上高兴,当场就将漆香园赐给她做了私宅。”
另一个人也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我也听人说过!”
被褚舟奇遣来打探消息的阿斗也混在人群里,压着兜帽问旁边人:“照这么说,这姑娘就是那位富可敌国的财神娘子?”
“我看是假不了!”对方兴奋地两眼放光,面皮绷得紧紧,“你刚才没瞧见么?她家的仆婢比褚家的还多,就连聚在门口的乞丐闲汉,只要说几句吉利话儿,就能得不少赏钱!”
又有人砸着嘴道:“褚家二郎这回可惨咯,惹上了这位女财神,还能有他好日子过?”
“可不是嘛,这就叫恶人自有贵人磨哈哈哈哈!”
七嘴八舌议论着的仍是在城门口瞧热闹的那些人,只不过他们那时还笃定要倒霉的是薛闵,现在话锋一转,就全然颠倒过来了。
阿斗气得跺脚,暗骂一句“多嘴多舌”,挤出人群找自家少爷报信去。
漆香园内,处处是往来忙碌的丫鬟小厮。
侍女丹砂提早几日到奚林,已命人将园子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见着薛闵到来,忙上前见礼。
薛闵在她手肘上托了托:“说了不必行礼,你还是这般规矩多。”
丹砂便又是一福身:“姑娘说得是。”
银朱“噗”地笑出了声,过去搂着她肩膀调侃道:“姑娘最大的规矩便是不准有规矩,所以呢,你越有规矩,便是越没规矩咯。”
丹砂抬起笑笑的眼眸,缓声道:“如你所言,丹砂这般的没规矩,岂非便是合了姑娘的规矩?”
“嗯?对哦……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看着拧起眉头一脸苦恼的银朱,薛闵失笑摇了摇头:“你啊,次次都说不赢,何苦又惹她。走吧,先进屋去。”
此处离后园卧房尚远,有小厮备下坐辇,抬着她们穿过芳草相杂的石子路,绕湖北行一段,再沿廊桥行至一片花圃,经过三洞圆拱门,才来到一处小径通幽的独院。
丹砂道:“姑娘喜静,不知住这院子是否称心?”
薛闵边往里走,边瞧着四周的松石掩映,亭台雅致,处处可见匠心,满意道:“这里再好不过了。”
到了屋中,薛闵先取来随身的行囊,亲自从中将一个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捧出。
层层拆开后,里面竟是两座灵牌,分别刻有“先考薛公岱山之灵位”及“先妣薛秦氏慧娘之灵位”。
薛闵垂眸轻抚着牌位,恭恭敬敬地将之在西面供奉,燃香拜了三拜。
“爹,娘,女儿带你们回家了……”
一句话出口,声线已抖得不成样子。她咬着嘴唇忍耐许久,才将眼眶中的泪意逼回。
离开奚林那一日的雨太大,大到一下就是十五年,每一滴都钻进了她的骨缝里。
直至重回故土,跪在灵前仰视至亲的名讳,她才又一次意识到,她早已不是那个有爹娘宠着护着百般爱着的小女孩儿了。
世间也再没有一盏灯等她归家。
薛闵俯身叩拜,久久不能起身。从耸动着肩头压抑一声声催人心肝的呜咽,终至痛入骨髓,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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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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