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朱和丹砂都是双眼红通通的,上前搀扶起薛闵。
丹砂劝道:“多思伤神,姑娘切切要顾着自个儿身子。”
银朱也抹着眼泪,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就是,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要是知道姑娘这些年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儿了,还不知会多心疼呢。”
话没说完,便被薛闵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嘴唇前,手动噤声:“那你还不小点儿声,别叫他们听见?”
银朱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无辜地闭住嘴巴。
薛闵笑了笑,眼里仍蒙着那层未散尽的水光,但悲痛之色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潭水般的深邃沉静。
丹砂问道:“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薛闵想了想,道:“今日初九,妙雨渡的俞老板首演新戏。他是褚舟奇一手捧出来的角儿,今晚这样的重头戏,褚舟奇想必也会凑凑热闹。丹砂,我叫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丹砂低头回禀:“已按姑娘的吩咐办妥了。”
薛闵:“那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今晚去给妙雨渡送份大礼了。”
“我给姑娘梳头!”银朱抢着捧出妆奁,开始兴致勃勃地挑选首饰,拈起两粒珍珠坠子在她耳垂上比来比去,“可是姑娘,万一褚舟奇今晚不去呢?您的安排不就白费了?”
薛闵低头摆弄着一支钗,指尖在钗头那颗宝石上一点又一点:“他会去的。”
……
褚舟奇今天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本想着先探探那女人的底,谁知竟探回来一个名满京师的财神娘子。现在满城都传着他的笑料,他也实在没心情去捧俞焕之的场了。
气不顺的时候,再听什么好戏也都像鬼哭。
但这事是早应下的,还须打发人去妙雨渡知会一声,省得等开锣了不见他去,又要三催四请地烦人。
可谁知这边的人还没出发,妙雨渡的赵班主就先登门了。
“才什么时辰就催。”褚舟奇脸色一黑,烦道,“行吧,正好告诉他去,少爷今晚不去了。”
阿斗迟疑了一会儿,支吾道:“其实赵班主他……不是来催您去听戏的,是……是来赔礼的。”
褚舟奇已解了革带,凝夜紫暗纹外袍半敞开,弯腰就着陶炉烤火,闻言奇怪道:“嗯?赔什么礼?”
“说是……说是……这个……”
褚舟奇没耐烦,抄起桌上一颗苹果就甩了过去:“你舌头闪着了?”
阿斗“嘿嘿”乐着一把接住,还啃了一口,竹筒倒豆子般道:“这可是您让我说的!赵班主说,妙雨渡来了位大主顾,今晚的雅室全定出去了,一楼都是散客,怕委屈着您,要么就改日再让俞老板给您单唱一台堂会。”
褚舟奇差点被炉子烫着手,一下站了起来。
他不想去,和别人不让他去,那可就不是一码事了。
况且奚林城里谁不知道,妙雨渡最贵的那几间雅室都是他长年包下的,何时轮到让别人先用?
褚舟奇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蹬上靴子,拎着腰带就边系边往外走。
他这会儿也顾不得心情好不好了,看不上这台戏,他的心情才会更加不好。
阿斗反应快,已经一路小跑出去,连声喊:“小八!少爷要去妙雨渡,你给少爷备马去!”
小八答应着起身,怀里正喂着的狸花猫“喵”一声跑开了。
褚舟奇风风火火地带着才高八斗来到戏园子门前时,离开锣还有好些时候,两层的小楼却已经纷纷上座儿。
也难怪,俞焕之是妙雨渡的当家旦角儿,他亲自登台,人自然是不会少。褚舟奇常说,凭他的资质即便没自己捧,也照样能成角儿。
门前换了新戏的水牌,名为《鲛珠泪》。
戏本子由俞老板亲自捉笔,写的是鲛人意外救下了落难书生,却真心错付招致灭族,蛰伏多年后,寻到书生同归于尽的故事。
褚舟奇对这种哭哭啼啼的悲情戏码不感兴趣,今晚来,原也不是为了戏。
他早对这里熟门熟路了,不用跑堂的引路,自己就迈步往二楼去,结果还没上楼梯,便被几个又高又壮的小厮拦下,想来都是那位“大主顾”的随从。
这架势唬人,却唬不住褚家的混世魔王。
褚舟奇摸着鼻尖笑了一声,仰头看向楼上雅室里那道飘飘渺渺的人影,道:“看来你们家主子是喜欢来武的啊?”
右手搭上左腕的剑袖,捏得关节喀喀作响。
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赵班主从门外呼哧呼哧腆着肚子追了过来,按着他手腕道:“二少爷,您消消火气!不是鄙人欺客,楼上那位主顾的确是给了钱的。”
褚舟奇眼睛一横,盯着他冷笑:“我给的钱还少了?”
天字号的三间雅室,每一间都装潢精致,视野开阔,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但褚家二郎何时缺过钱了,包一整年下来,也不过是他指缝里漏下的那点儿零花。
“不少,不少!”赵班主点头哈腰地赔笑,“呃,只不过……薛姑娘她给得实在是太多了呀。”
褚舟奇:……
他右眼一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的薛姑娘,不会就是晌午后刚入城的那位吧?”
赵班主道:“可不就是那位财神娘子嘛,一出手就是这个数!”
他说着张开五指,正反比划了几回,一张老脸都快笑成菊花了。
褚舟奇听见自己后槽牙响。
他这回信了,世上真有人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的。
妙雨渡二楼,天字一号雅室。
一道黑漆嵌螺钿珍珠纱绣山水屏风后,安置着一张垫白狐皮的宽敞卧榻。薛闵拢着裘衣缩在上面,竟也不觉得十分冷了。
丹砂指挥着侍女们各司其职,银朱则捧了零嘴碟子,边嗑瓜子,边凑在珠帘后面瞧楼下的热闹。
“姑娘能掐会算,他还真来了,怕不是个傻的。”银朱吐了瓜子壳,笑得开怀。
薛闵却摇头道:“他那不是傻,是被人捧惯了,用不着费这心思。久而久之,也就真成了张白纸。”
丹砂扭过头来瞧着她:“姑娘,听你的口气,怎么好像还很羡慕他似的?”
薛闵笑了笑,眼眸依旧深如潭水:“我的确是很羡慕他啊。”
楼下又嘈切地闹了一阵,她估摸着火候差不多,朝丹砂递了个眼神,后者便会意地朝一楼去了。
丹砂和银朱的性情很是不同,即便也已将所有关于褚舟奇的劣迹倒背如流,真见到他时,还是极有分寸地先行了叉手礼,方道:“姑娘请褚二少爷上楼。”
对方明显愣了愣,似乎在思量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丹砂便又道:“您若有顾虑,我叫这些小厮再走远些便是。”言外之意是,不用担心我们动粗。
褚舟奇顿时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面容一板道:“谁怕这个了?”一撩袍子就登上楼梯,才高八斗四人紧随其后。
等到了二楼,丹砂朝左面的雅室比了个“请”的手势。
褚舟奇顺着看去,见是紧邻她们那间的天字二号。房间小了些许,位置也偏了些许,但在妙雨渡的雅室中也算得上十分舒适的。
他锁着眉头,仍很介意要屈尊“第二”这件事。
目光隔着屏风朝薛闵那边望了望,沉吟半晌后,拳头一攥,便要亲自去找这不讲道理的财神娘子分说。
“二少爷请止步!”
丹砂拦了一句,却拦不住,人已经转到屏风前,眼看就要入内。
“咳咳……咳……”
屏风后面忽然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褚舟奇迈出的步子不禁顿了一顿,透过绣满山水的珍珠纱屏,他隐约看见里头人影晃动,不少仆婢往来伺候。
不多时,银朱走了出来,急冲冲地吩咐小厮们再往屋子里添炭火,自己则取了另一件加厚的裘衣入内。
这小楼温暖如春,她竟还觉得冷?
褚舟奇心想,看来这位薛姑娘还是个病西施。
不对,她一直不肯露面,奇丑无比也说不定。但不管美丑,身子弱成这样,自己还真不好拿她如何了。
万一有个好歹,还怕被她讹上身呢。
褚舟奇这般说服了自己。
“先看戏。”他闷着嗓子招呼一句,没再往前走,而是返身去到隔壁的雅室。
才高八斗面面相觑,他家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就在此时,台上终于开了锣。
俞老板身穿鲛人的行头登台,扮上戏妆,活脱脱便是一位妙龄佳人,也难怪他年纪轻轻的,便成了妙雨渡的台柱子。
今晚的头面和戏服都是特制的,用鱼胶黏了许多螺钿碎壳,灯光一照,便熠熠生辉,竟真有几分肖似鲛人身上的鳞片。
主角亮了一回相,戏楼内掌声雷动,此起彼伏地喊着好。
便有人陆陆续续往台上扔铜钱首饰等物,行话叫做打彩。
褚舟奇也抚掌叫了声好,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包着银锭子投到台上。
赵班主心虚得厉害,也跟着上二楼来,见他出手大方,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找准机会讨好道:“谢爷的赏!往后妙雨渡和咱们俞老板啊,还要仰仗爷多关照着。”
褚舟奇还生着气,哼了一声没睬他。
过得片刻,天字一号那边也投出彩头。只听楼下轰然一阵骚动,竟比方才喝彩的声音还要响亮。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哪来的活财神,赏的是金锭子啊!”
又有人道:“我瞧见了,好像是楼上!”
人们便呼啦啦地回过头,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向了二楼这边,有人眼尖认出来褚舟奇,起哄道:“褚家二少爷在上边呢,难怪了。”
周围一阵乱糟糟的议论声,将台上的唱腔都掩盖了。
褚舟奇呛了口茶,只觉像被谁抽了一鞭子,坐立难安。
楼下的客人们没看清楚,赵班主和一号雅室里那些人可都是知道的。打赏金子的豪客不是他,而是那位病歪歪的财神娘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令褚舟奇尴尬无比。他本就生得皮肤白,此刻耳背红了一片,平日里的凶悍劲儿半点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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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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