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院无人的地方,褚舟奇坐在台阶上,先是发了一会儿呆,掏出手帕擦干净伤处的血,最后就又习惯性地把手摸到衣领里,拎出那枚用红绳系住的鱼哨。
哨子抵在唇边,吹了几声。
哨音清脆,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却令他的心渐渐平静下去。
褚舟奇又轻轻吹了几下,忽然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才高八斗,头也没抬便道:“不是说了都别跟着我……怎么是你?”
说到一半,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薛闵。
褚舟奇现在一见到她就感到不自在,扭过头对着另一边:“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
薛闵:“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
他去酒楼里听曲儿的时候,就曾见过有夫人来抓自家男人的,每到这时,这句话便常会派上用场,但他实在没见过哪个女子是这般说话的。
褚舟奇转头过来瞪着她。
想顶她几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泄了气般,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薛闵在他旁边坐下来,雪白的衣裙落在台阶上。
褚舟奇刚想说一句“你倒也不嫌脏”,又想起她今天浸在泥水里仍镇定自若的模样,如今坐在地上倒也没什么稀奇了。
薛闵见他把一只鱼哨收回衣领里,忍不住笑道:“你还吹这个?这不是泥叫叫么,小孩子才玩儿的。”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这个好像不大一样,是木头雕的。”
褚舟奇脸上一红:“什么泥叫叫,我这个是护身符。”边说着边又压了压衣领,确认哨子连同红绳在内都被严严实实藏进了衣服下面,没露出分毫。
薛闵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问了。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薛闵忽然道:“那块牌匾中间被踩裂了几处,用的是好木头,字也写得好,可惜了。”她说完又补上一句,“不过应该还能修好。”
褚舟奇没说话。
薛闵:“我刚刚在一间屋里看到一幅画,是春兰图,旁边提着‘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看字迹,应和髹兰坊的匾额出自同一人之手吧。”
褚舟奇仍不说话,低头用鞋尖拨弄旁边的杂草。
薛闵便又继续道:“画的落款是二十年前,没有留姓名,只印了两枚小章,一枚阴刻的‘孙’字,一枚阳刻的‘猗兰’二字。”
听到这个名字,褚舟奇拨弄着草叶的脚顿住了,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薛闵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他,“你认得她么?”
薛闵查过近二十年间关于奚林城和褚家的全部资料,当然知道那名叫孙猗兰的女子,是褚舟奇的生母,也曾是青州孙氏嫡女。
之所以用“曾”,是因为早在十几年前,她就与孙氏彻底断了往来。传闻中是她替夫家谋夺孙氏财产,害得母家一蹶不振,她便索性断亲,以免牵累自身。
但能绘出那样一副空谷幽兰的女子,原也应是人如其画,优雅自持。
薛闵早没了以才貌取人的天真,却仍是天然地对孙猗兰生出几分好感。
她忽然将一些想不通的事联系到了一起。
譬如荒弃多年的工坊却常常有人打扫,譬如为了髹兰坊的归属无所不用其极的褚舟奇,譬如被拼死保护的匾额,譬如十五年前不曾出现在髹兰坊的那副春兰图……
“她是我娘。”褚舟奇终于开口,“髹兰坊这个名字,也是她年少时取的,但她还没等到这里兰草芬芳的那一日,就把它留给了我。”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抬起手,还没摸到颈间,动作一顿,就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薛闵目光微动,点头道:“这名字很好听。”
看来她猜得没错,髹兰坊是孙猗兰的陪嫁。这件事从未在任何讯息中出现过,她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都曾以为髹兰坊只是褚家的无数商铺工坊之一,而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位母亲临终前留给儿子的礼物。
薛闵双手交扣在膝头,拇指不由自主地在手背上摩挲了七八下。
不过数个时辰之前,也是在这后院里,她还正对着褚舟奇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心软。
想及此,她唇边不由掠过一抹极浅的苦笑。
但褚舟奇还是看到了。
“你笑什么?”
薛闵深吸口气,看着天边新月道:“没什么,只不过忽然想到自己常好为人师,动辄说教,但其实自己也并未全然做到,自嘲罢了。”
“……莫名其妙。”褚舟奇嘟哝了一句,也抬起头,屈起一条腿斜靠在石墙上看月亮。
过了很久,薛闵从袖里取出一只白釉小瓶,朝褚舟奇递过去便松了手,小瓶滚到他怀里。
褚舟奇一愣,拿起来细看,竟是一瓶伤药。
“阿斗想拿来给你,又不敢来,我帮他带过来。”薛闵解释了一句。
褚舟奇挑起眉,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瓷瓶,忽而睨着她道:“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你下毒了?”
薛闵:“嗯,你试试吧,药效很快。”
“噗。”褚舟奇登时乐了,两条长腿都伸展开,手撑在身后,看着薛闵时眯起一双桃花眼,瞬时便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样,“哎,难道不曾有人同你说过,你这个人私下里其实挺刻薄的?”
“彼此彼此。”薛闵道。
褚舟奇嘴角一扬,笑纳了这赞美,低着头拔出瓶塞,粗鲁地倒了几坨药粉在伤口上,咧着嘴无声地忍痛。
等他把所有伤处都处理完,这瓶上好的金疮药也算是糟蹋光了,翻手将瓶口朝下,故意对着薛闵倒了倒,神情有些得意。
薛闵:“……”
难得看到她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刻,褚舟奇更得意了,连今天发生的烦心事都忘掉了大半。
薛闵忽然想起自己跟过来时除了打听孙猗兰之外的另一个目的。
她转过头,看着褚舟奇解释道:“方才,我只是想让他们打你一顿,没让他们……”
“只是?”褚舟奇打断了她,实在不懂她是如何能坦然对着受害者说出这种话的,正要驳斥几句,忽听薛闵又轻轻吐出两个字。
“……抱歉。”
像念了什么咒,把褚舟奇冲到嘴边的话全噎回嗓子里,他呛得大咳了一阵,震得全身的伤口都疼。
薛闵似乎也没想等他回答,说完就如释重负,准备走了。此时天色已晚,离回奚林还有好一段路,除了车夫便只有她们三个女子,再晚些终归是不大稳妥。
她起身刚走出几步,褚舟奇突然从背后唤住她:“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薛闵便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示意他说。
可是被她这样一看,褚舟奇刚想好的话就又说不出了,他张了张嘴,挑衅似的道:“别以为你刚才帮我,又给我送药,我就会把髹兰坊拱手相让,之前的账都还没算完呢。”
薛闵:“嗯。”
褚舟奇目光飘了飘,又道:“我倒是也可以退一步。髹兰坊你可以用,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必须保持原样,否则你就等着瞧。”
薛闵笑了笑:“是么,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看着她漫不经心的表情,褚舟奇那股脾气又上来了,但是忍了忍,没说话。
“我明白,你想让这里一切如旧。”薛闵眼眸平静,波澜不兴,“可即使我不去碰,再过十年,二十年,它还能像如今这般么?”
褚舟奇似是也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回,不由蹙起眉峰,眼底溢出一丝悲伤之色。
薛闵游目望向周围的房屋庭院,记忆拉扯着思绪飘远,她的声音也仿佛随之变轻。
“把髹兰坊修缮一新,重整旗鼓,也许才是那些记忆最好的延续。”薛闵望着他道,“到那时,怎知不会有春兰图所画的那般兰草芬芳之景?”
“……兰草芬芳。”褚舟奇眼眸剧震,久久不语。
薛闵便也不多说,再次转身朝前院走去,银朱和丹砂她们应是已经等急了。
谁知又听到褚舟奇站在身后开口道:“我今天其实……”他顿了顿,似下定什么决心般,终于一股脑地说道,“我其实也只是吓吓你,没真想弄脏……你的裙子。”
薛闵一愣,嘴角缓缓勾起,然而在她转头的一瞬间,褚舟奇也陡然转了过去。
于是便从褚舟奇看她的背影,变作了她看着褚舟奇的背影。
浓重的暮色下,仍可见紫袍上破损了多处,靴侧沾着未洗尽的泥污,但他偏将脊背挺得笔直,青松也似,窄腰收进双绕革带里,远远望去,分明便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翩翩儿郎。唯独搭在腰扣上的手指紧绷,无意识地划过一圈又一圈。
薛闵禁不住让笑意压弯了眼角,答他的仍是那句:“嗯。”
……
月上中天,马车挑着四盏夜灯,平稳行驶在从西郊返回奚林的山道上。银朱披着厚袄子,和赶车的吴叔一并坐在车外面。
银朱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薛闵和丹砂谈的那些正事,她半句也听不懂,在车里便要一阵阵犯瞌睡,索性出来坐,和吴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车厢内,薛闵同丹砂交待着工坊修缮、招募工匠等事,但最重要的,还是需尽快购置储备生漆。
丹砂道:“姑娘,商会那几家恐怕不会让咱们轻易成事,我担心他们早有串谋,会提前收购奚林附近的所有生漆。”
薛闵深以为然,却道:“那也不打紧,他们不过是因利益苟合,便也会因利益离散,咱们逐个击破,不怕他们不露破绽。”
丹砂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皇都传来的消息。”
“坏消息?”薛闵瞧着她的神色猜测。
丹砂未置可否,只道:“姑娘前些年在皇都的名声太响,各家勋贵都有拉拢之意,日前已有几位进宫请旨……求娶姑娘。”
薛闵笑了笑,道:“不必担心,他们越是这般,陛下才越不会让我嫁入任何一家。”
丹砂抿唇道:“可若是刘鹉也在其内呢?”
薛闵听到这个名字,笑容渐渐敛去。
丹砂:“您当年为情势所逼,与他定下婚约,他此时已领正三品工部右侍郎之职,借着勋贵们正为求娶姑娘争破脑袋的当口,也向陛下请旨赐婚,姑娘以为将会如何?”
薛闵紧紧捏着指尖,定定道:“无论将我赐婚给谁,陛下都会担心打破朝局的平衡,唯独刘鹉这个无根基派系的新贵,倒成了最佳人选。他与我有婚约在身,这理由也足够拿来堵其他各家的口了。”
“姑娘万万不能嫁他,他当年可是……”丹砂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我自有解法。”薛闵思索一阵道,“皇都远在千里之外,即使真下了旨,在圣旨传来之前,我足可以先找一个更称心如意的人成婚。”
她语气凝定如常,全不似是在决定自己的终身。
“姑娘可有人选?”丹砂问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薛闵神色间也升起几分茫然,她正半垂着眸子思量时,银朱一掀车帘钻了进来。
她活像见了鬼似的,指着后面道:“姑娘,褚家那几个的马车在后面跟咱们一路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小恨侣能甜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是甜完了掐,掐完了甜的节奏[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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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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