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在“鹰巢”,连接医疗区与生活区的金属通道,一次例行的、在严密监视下前往基地小型医疗区进行深度生理扫描的途中,沈砚被允许在一条相对僻静的通道旁的长椅上短暂休息几分钟,名义上是等待仪器预热。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如同沉默的铁塔,伫立在几步之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通道里光线冷白,弥漫着消毒水和金属冷却剂混合的冰冷气味。偶尔有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技术员或研究员步履匆匆地走过,鞋底敲击金属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沈砚低着头,额发垂下遮挡住部分视线,佯装疲惫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着痕迹地扫过通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的缝隙。他在等待,等待那渺茫却又无比坚定的希望——来自他“迅豹”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热的提示音似乎随时会响起。就在沈砚的心一点点下沉时,他的目光掠过长椅旁边那个用于放置清洁工具的、不起眼的金属立柜底部。在立柜靠近冰冷墙壁的缝隙深处,一个被折叠成最小方块、颜色与金属地面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绝缘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位置刁钻至极,若非刻意寻找那个特定的反射角度,根本无法察觉!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冲破喉咙!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沈砚不动声色,借着调整坐姿、俯身系紧脚上那双磨损的作训靴鞋带的动作,身体极其自然地向下倾斜。他的动作流畅而疲惫,带着训练后肌肉的酸软感,没有丝毫可疑的停顿或僵硬。就在手指触碰到鞋带的瞬间,他的指尖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快如闪电般探入那道狭窄的缝隙,精准无比地夹起那个小小的纸片!同时借着整理裤脚褶皱的动作,手腕一翻,纸片已被紧紧攥入汗湿滚烫的掌心!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美地融入了“休息”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之中,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卫兵都毫无所觉。
回到那间熟悉的、泛着金属寒光的“Alpha-7”隔离室,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沉重关闭,将外界彻底隔绝。沈砚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胸膛剧烈起伏。他迅速确认了头顶监控探头的指示灯处于常规的扫描模式,绿光规律闪烁。没有犹豫,他立刻移动到房间角落那个早已被他摸透的、书柜顶端与天花板通风百叶形成的狭小三角阴影区——这里是监控死角的避风港。
在这里,隔绝了电子眼的窥视,沈砚如同守护着点燃燎原之火的火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谨慎地展开那张被掌心汗水微微浸湿的绝缘纸片。熟悉的、刚劲有力、力透纸背的笔迹映入眼帘——是肖烨!只有寥寥数语,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雷霆万钧的力量,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
「部队收编。」
「等你归队。」
「保重。烨。」
部队收编!
等你归队!
保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深深地烙印进他几乎被磨灭的灵魂深处!他的部队…他一手带出来的、同生共死的“迅豹”旧部…没有被顾珩彻底摧毁、打散、湮灭在权力的倾轧中!他们被“深蓝壁垒”整体收编了!难怪肖烨能出现在这里!难怪他眼中那属于军人的忠诚和野性之火从未熄灭!他们还在!他们知道他是谁!他们知道他们的指挥官被困在这座钢铁坟墓里!他们…在等他“归队”!
“归队”…
这两个字,如同最强劲的强心剂,带着足以焚毁一切枷锁的滚烫热流,瞬间注入沈砚濒临枯竭的心脏和早已麻木的灵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意和几乎冲破胸膛的呐喊狠狠压回!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他的兵!他的兄弟!他们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潜伏在“鹰巢”这座庞然大物的内部,在陆凛的眼皮底下,像沉默的磐石,等待着他们的指挥官重新站起来,带领他们撕破这牢笼!
巨大的激动和狂涌的希望如同炽烈的岩浆,在他体内奔腾咆哮,瞬间引动了沉寂的信息素。清冽的柑橘气息不受控制地变得异常浓郁、活跃、充满勃勃生机,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喷发,在狭小的监控盲区空间里汹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锐利锋芒!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息。他迅速将纸条小心地、一点点撕成最细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碎片。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承载着无价希望的碎片,一点点塞进口中。纸张的纤维感粗糙地刮过喉咙,带来一丝生理性的不适和轻微的窒息感,却被他心中那澎湃的、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热流完全淹没!他咀嚼着,吞咽着,仿佛在吞噬黑暗,咽下的是纸屑,点燃的却是燎原的星火!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胸口依旧剧烈起伏。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正从灵魂最深处源源不断地滋生。他摊开紧握的掌心,那颗橘子硬糖已经被体温和汗水浸得微微发软,棱角不再分明,却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清冽甘甜的香气。这香气,此刻与肖烨的誓言、旧部仍在的消息,以及内心深处那被唤醒的“迅豹”之魂,彻底交融在一起。
旧部仍在,归队有望…这希望的火种,不再只是苏禾和那颗糖带来的微弱萤火,而是变成了足以照亮深渊、焚尽枷锁的熊熊烈焰!
当夜,在药物带来的深沉睡眠中,挣脱了最后束缚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更加汹涌、更加清晰、带着无比强烈的感官印记冲击而来!这一次,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携带着冰冷刺骨的雨水、灼热呛人的硝烟、油腻恶心的后厨气息、咸涩滚烫的汗水、浓重铁锈般的血腥味… 每一个碎片都像一把淬火的刻刀,在他被谎言和药物覆盖的记忆岩层上,狠狠刻下属于“沈砚”的、血泪交织的真实烙印:
在那个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腐烂垃圾气息的废弃排水管道。寒风如同厉鬼的哭嚎,从管道口灌入,吹得一张散发着刺鼻馊味的破毯子猎猎作响。毯子里,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瑟瑟发抖的幼小身躯。腹中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只细小的毒虫,疯狂啃噬着肠胃,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他小小的、肮脏的手紧紧攥着白天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场翻找了几个小时才找到的半块面包——边缘已经发黑发硬,像冰冷的石头。他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啃着,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喉咙刀割般的干涩刺痛。浑浊的眼睛却像最警惕、最绝望的幼兽,死死盯着管道口透进来的那一点微弱天光,外面醉汉粗鲁的咒骂和摔碎酒瓶的刺耳声响,每一次都让他浑身肌肉绷紧到极致,随时准备逃窜或战斗。生存,是刻入骨髓的第一课,残酷而冰冷。
周围都是油腻嘈杂、蒸汽弥漫如同桑拿房般的廉价餐馆后厨。身材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沈砚,正费力地将整个上半身几乎埋进堆积如山、沾满凝固油污的碗碟池里。滚烫浑浊的洗碗水散发着刺鼻的工业洗涤剂味道,不断溅起,无情地灼烫着他手背上、小臂上细嫩的皮肤,留下点点刺目的红痕和燎泡。肥胖的领班叉着腰,油腻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粗声恶气的呵斥声如同魔音贯耳:“磨蹭什么!没吃饭啊?死Omega胚子就是手脚慢!洗不完今晚别想拿工钱!贱骨头!”少年紧咬着早已破裂出血的下唇,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死死压在喉咙深处,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更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粗糙的洗碗布。油腻的水珠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只在领班转身去前厅骂骂咧咧的短暂间隙,他才飞快地、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渴望,瞥一眼角落里那个用旧报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沉甸甸的存钱罐。罐子很旧,但里面每一枚硬币,都浸透了他的血汗和屈辱。那是他离开这个地狱、改变如同蛆虫般命运的唯一微光,沉重得几乎要压断他稚嫩的肩膀。
军校综合格斗训练场,尘土在惨白的灯光下飞扬。刚入学不久、身形尚显青涩单薄的沈砚,被一个比他高壮近两个头、肌肉虬结、满脸横肉带着贵族式傲慢的Alpha学员,一个凶狠凌厉的过肩摔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尘土四溅。口鼻瞬间涌出温热的鲜血,腥甜的铁锈味充斥口腔,左侧肋骨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断裂。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刺耳的哄笑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狠狠扎向他贫民窟的出身和教官眼中那“初露端倪却注定低贱”的Omega潜力。“看!垃圾堆里爬出来的Omega胚子也配来军校格斗场?”“滚回你的臭水沟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恶毒的嘲讽如同冰冷的淬毒匕首。少年沈砚躺在尘土里,眩晕和剧痛几乎将他淹没,但那双眼睛却猛地睁开,眼神凶狠如被逼入绝境、濒死反扑的受伤孤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野兽般的嘶吼!他无视断裂般的剧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摇晃着爬起来,带着一股不要命的、以命换命的狠绝凶性,再次扑向那个高大的对手!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最野蛮的搏杀意志!抓挠!撕咬!肘击!膝撞!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作为武器!最终,他抓住对方一丝轻蔑的松懈,用自己伤痕累累的额头,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对方高挺的鼻梁上!“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趁对方剧痛弯腰、涕泪横流的瞬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其绊倒,整个人如同濒死的藤蔓死死缠绕上去,用沾满血污的手臂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任凭对方的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后背、肋下,他死不松手!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直到教官尖锐刺耳的哨声如同裂帛般响起!
这些碎片如此鲜活,如此沉重,带着底层挣扎的汗味与血腥,带着绝境中淬炼出的狠厉与永不低头的桀骜,如同汹涌奔腾的熔岩,彻底冲垮了、焚毁了顾珩为他精心编织的、那层“没落贵族遗孤、天赋异禀顺遂成长”的华丽而虚假的糖衣外壳!他是谁?他是从泥泞、血泪和屈辱中爬出来的“迅豹”沈砚!他的力量,他肩上的将星,他赢得的一切尊重,不是顾珩恩赐的礼物,而是他用命、用血、用无数次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和永不屈服的意志换来的勋章!每一道伤疤,都是他存在的证明!
这份根植于骨髓的认知觉醒,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肖烨“等你归队”的誓言是战鼓!苏禾“活下去”的祈愿是星火!陆凛那道不自知却凿开冰墙的光是路标!掌心那颗温暖的橘子硬糖是人间尚存的微甜!这一切,终于交织、碰撞、融合,爆发出一股沛然莫御、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的力量!麻木的冰壳在高热下轰然碎裂、消融!被压抑到极致的求生意志和属于“迅豹”的、永不磨灭的桀骜锋芒,在他彻底回归的Omega身份之下,在那因觉醒而变得更加清冽、蓬勃、带着不屈韧性的柑橘气息之中,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积蓄了所有力量,轰然苏醒,直冲云霄!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单向玻璃那永恒的幽暗方向。那双曾被痛苦、麻木和药物迷雾占据的眼眸深处,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枷锁、洞穿一切虚妄的烈焰。希望,已化为燎原之势。而他,沈砚,已从灰烬中重生,爪牙虽未锋利如初,但灵魂的脊梁,已重新挺立!
“鹰巢”,指挥官休息室。深夜。
陆凛的休息室和他的人一样,冰冷、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冰冷的金属墙壁,一张行军床,一个嵌入墙壁的武器柜,以及一张宽大厚重的金属办公桌。桌面上除了战术终端和几份待批阅的文件,还放着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物件——一本皮质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微微卷起的旧笔记本。
处理完最后一份加密协议升级确认的报告,陆凛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屏幕上最后闪过的,是沈砚白天在通道长椅休息时,一个极其自然的俯身系鞋带的监控画面回放。他的目光在那个动作上停留了半秒,指尖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桌面,随即关闭了屏幕。
深夜的寂静笼罩下来。没有开顶灯,只有桌角一盏老旧的金属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陆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落在手边那本旧笔记本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烦躁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下涌动。白天训练场沈砚濒临崩溃的样子,那双隔着单向玻璃仿佛能穿透一切望过来的眼睛,还有此刻监控画面里那个看似平常的动作… 这些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盘旋。
他需要一点…秩序之外的东西。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伸手,拿起了那本旧笔记本。翻开厚重的皮质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不是作战日志,不是数据分析,而是一首首短诗。这是他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一个在铁血硝烟之下,偶然释放细微情绪波动的私人领域。
写诗,对他而言,就像狙击手保养枪械,是一种整理思绪、维持精神稳定的方式,稀松平常。
他翻到最新的一页空白。拿起一支老式的黑色钢笔,笔尖悬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停顿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然后,笔尖落下,流畅而稳定地在纸页上移动,留下一行行刚劲冷峻、却又带着奇异节奏感的字迹:
刃
寒铁铸就的脊,
在重压下低吟。
折不断,是骨子里带来的韧,
淬火的痕,是沉默的铭文。
光,试图涂抹,
冻土深处的形。
暖意是诱饵,还是迟来的春讯?
冰层裂响,是崩解,还是苏醒?
流放的星火蛰伏,
在陌生的疆域。
爪牙未利,旧巢已焚,
唯余眼底,未冻的晨昏。
冻土之下,
藏着一个迟迟不来的春日。
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笔尖离开纸面。陆凛面无表情地看着纸上的文字,仿佛只是在记录一段无关紧要的观察笔记。诗中冰冷的意象——寒铁、冻土、淬火、流放——是他熟悉的战场氛围。那“折不断的韧”、“未冻的晨昏”,也只是对一种顽强生命力的客观描述。至于“暖意是诱饵,还是迟来的春讯?”、“冰层裂响,是崩解,还是苏醒?”… 不过是对目标心理状态可能变化的战术性推演。
他合上笔记本,将其放回原位,动作一丝不苟。心底那一丝莫名的烦躁似乎随着笔尖的流淌而平复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永恒不变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通道。一切都恢复了冰冷而有序的掌控感。
他并未深究诗中那“迟迟不来的春日”究竟指向何处,也未曾察觉,在他写下“唯余眼底,未冻的晨昏”时,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训练场单向玻璃后,那双濒临破碎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光的眼睛。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思绪整理,与沈砚无关,与任何柔软的情感都无关。他依旧是“鹰巢”冷酷无情的掌控者,陆凛大校。
然而,那本静静躺在桌上的旧笔记本里,墨迹未干的诗行,却像一颗无意识埋下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冻土深处。无人知晓,它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破开那层坚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