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彩凤感觉到不对的时候,事情才过去没几天。
她躺在床上捋细节。
浅粉底的床单上印着繁密的牡丹花,不带叶也不带枝梗,凭空奓出来一大朵,线条几乎完全一致的花瓣一圈圈铺出去,像层层叠叠的重影。她不喜欢这床单,但结婚前她妈非要买这个,说牡丹好,花大,以后能有钱。
她也是奔着‘有钱’俩字从山里边嫁出来。
出嫁那天,新郎官没来接,说山里太远,自行车骑到那会天都黑了,摸黑结婚不吉利,于是她摸黑起来化了妆,说是化妆也就涂个口红,绾了头发,换上一套大红色的衣服,在耳朵边别个花发卡,睡眼惺忪地就让家里兄弟架了出去。
她坐在一辆三轮摩托上颠簸着出了山,见到穿着夹克衫与西裤的新郎,枯躁的头发无精打采地蔫在头皮上,二八分,一撮卷毛打着弯钩住吊起的眼尾,狭长的眼睛从那钩拉开的缝里朝她看过来,让人心里一怔。
雷彩凤是看着他的嘴才敢嫁。
眼皮里不知盖着怎样一颗眼珠,至少嘴皮是咧着,她单方面认为他乐意娶她呢。
接着她就从一辆三轮摩托上下来,带着两床新棉被,两个粉色花边枕套的枕头,一张床单,两个红色大塑料桶,里边装着红鸡蛋、红枣与染成艳红碧绿的花生,爬上了另一辆三轮车的兜肚。
她现已嫁到婆家四年多,回想起来,当初那场婚事就像她卷铺盖从家里滚蛋,还带走了点理应属于她兄弟的‘财产’。
四年多,她没回过娘家。
起初只是想等个娘家的电话,她在心里设了个槛,自认为槛很低,低到只要她妈打一通电话来问问她好不好再客套两句说有时间回家看看,她就立马能收拾行李奔火车站去,在两座城市倒两趟车次,再换公交车、三卡摩托、步行,历时两到三天,也要回家去,就哪怕真是按着她妈说的看一眼,一眼就够。
可没有,她妈没给她婆家打过一个电话。
后来雷彩凤也想,不怪她妈。
老话历来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家里头泼出去的水能是什么水,洗脚洗澡洗菜洗碗涤荡出来的,多半是浇菜地也嫌其不够养分的剩水。雷彩凤在家里就是那种水,爹妈费了大劲把她泼到这十万八千里的小村落,应是抱着诀别之心嫁女。
出嫁那日,她妈给她梳头,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便可为证。
到了婆家别娇气,灶头桌头的活手脚利索点干,别就盯着你两口的衣服,公婆阿叔的衣服也一起洗洗,一人就那么几件衣服,费不下多少事,孩子么早点怀了,他们村里户口,头胎女的还能再要一个,头胎男孩就省事了。孩子上学不是问题,你婆婆有个兄弟蛮好的,会安排好,以后读完书寻工作也能搭个线,等孩子大了结婚了就好了,这辈子任务完成了。
梳个头的功夫,把她后头的大半辈子都捋顺了。
山里的爹妈就这么把她抛出来,一厢情愿地笃定了她万事顺遂的后半生。
雷彩凤都能想见她妈和村里人闲话的模样,必定是撇着嘴,既挂喜色又挂嗔怨的眉梢眼角,说着那些她自己不一定信服但格外需要听众笃信的话——
姑娘要爬上二十了,天天窝家里头,踏个门槛的人也没,我和老雷哪个夜晚有安稳觉睡?现在倒还好了,娃子小个时候没得运气,这福气在后头跟屁股追呀。能啥子人家?介绍的,小年青伙到外地来做做生意,跟我家小子有点关系的。是得是得,我家小子么这几年也还好,大出息是没得,过过日子么尽够了。哎呀,哪里想过讨个金贵媳妇嘞,都是过日子,过日子。
自从她七岁那年没了奶奶,她妈就像被解除了某种封印,净欢喜同村子里的妇人絮叨家况。有时擦肩而过,点头打招呼的齿缝里也要漏出一句“屋里头天天一个蛋,做死做活做给讨债鬼了呀”。
雷彩凤就是那个讨债鬼。
比起把媳妇娶进家门的兄弟而言,她这个做女儿的委实不太实惠。
喂到她嘴里的粮食连同一天天长大的她这人这副血肉骨头,都在出嫁后成了“别人家的”,好像出嫁作为一种分水岭,是能像斩断河流变换地貌一样拦腰截断她这个人。
雷彩凤现在是陈家媳妇。
她这会在镇上的小学打工,由于考不出教师资格证,就只能在半下午的光景楔入教室,同一群眼神明亮的孩子们待上半个多小时,看着他们把作业做完,她的‘管堂’就结束了。每天一块两毛的工资,是正式教师的三分之一。
在九十年代的南方村镇,能拿到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收入,雷彩凤已很满足。
婚后四年,她谨慎小心地试验着她妈留给她的箴言,确实从中取到些不错的收益。
她的婆婆,每天到镇上矿脉淘洗挑拣矿石,手臂因早年脱臼没有及时处理而落下了一点残疾,这反而成为她施展媳妇功用的绝妙机会。
雷彩凤每天早起给一家子做早饭,午间又用铝盒装上米饭和一把小菜,趁着热乎劲往婆婆所在的工地送。每个婆母上工的中午都是她的光耀时刻,那些工友们会围在婆媳俩附近,交口称赞老陈家得了个好媳妇。
等赞语巡游过一轮,雷彩凤就会腼腆地看着每张嘴皮浅笑,嘴角装饰一点恰如其分的弧度,用以展现她的谦虚与贤惠。就像教室里的孩子必修声母韵母一样,贤惠和谦虚也是中国媳妇的必修课。
雷彩凤极少展示自己的其他面,或者确切来说,她从未挖掘过自己的其他面。
她在村镇人的嘴里是“外地佬”。
这种简单粗暴的籍贯划分方式昭示着九十年代的南方村镇还不时兴地域融合,他们甚至把几十公里外的地方称作“外地”,好像在十里以内的方寸之间终老循环是他们毕生最重要的追求与荣光。
好在他们对“外地佬”没有多少敌意,只是给她打了个标记,方便为日后她展现出的每一种与众不同提供理论支撑点。
此时是雷彩凤嫁过来的第四年,她尚不能领会这种标记的绝顶妙用,犹自沉浮在‘嫁前箴言’里,她甚至在许多个转念里与她妈高度重合。
有好几次带着婆母吃空的铝饭盒她都想从齿缝里漏出几句话来,说一说婆母的工友们絮叨的那些词,夸人的词,再临摹一番眼神与肌肉,艳羡的眼神与被嘴角戳拱到眼皮下方的团块肌肉——都是好媳妇的铁证。
只可惜,她张不开口。
或者再确切点,她张得开口,说不了话。
是的,雷彩凤自七岁上就突然哑了,原先会说话,一眨眼就蹦不出个字来,急得直哭,也只能咿咿喂喂胡乱嚷叫,那声音就像让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指缝间漏出几个忍气吞声的含混音节。
刚哑的头两年,她妈带着她四处奔走看病,山里边交通不便,她妈就天不亮背起她一步步往山外边走,走到山外头的诊所,走到县城里的医院,再远,她妈也走不过去了。
后来,喝过各式各样的符水也吃过琳琅的偏方,她这条嗓子却不知跟什么东西杠上,不分青红皂白地镇压了一切声音。她妈终于放弃,以让她连吃了一个月鸡蛋为终结,做母亲的就算完成‘仁至义尽’这场任务。
谢天谢地,唯一庆幸是她没聋。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而所有嫁妆里最具备竞争力也是她能够成为老陈家媳妇的决定性助力,是“不要彩礼”。
她是真真正正被泼出去的那盆水,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赔钱货’,连爹妈养育她的那份本钱——彩礼都没能收回半分。这一切都得归罪于她这条被厄运击中的嗓子。
不止如此,雷彩凤认为,这条嗓子贻祸良多。
最紧要一条,几乎使她背叛她妈的箴言,是嫁进老陈家四年,她还没有怀上孩子。
诚然,现如今的媳妇们被要求只生一个就好以及晚婚晚育,但新媳妇入门,四年没动静,怎么看都不太对劲,而且不是好事。
雷彩凤近两年把子宫的事一路往上归因,卡在她这条闷不作声的嗓子这就不动了。她为此成倍地付出,不仅洗了全家人的衣服,也顺带洗了未来家人的衣服,不仅起早贪黑给每个家人准备时间参差的三餐,还大包大揽贡献出自己全部工资来改善老陈家的饮食结构。
连婆婆的工友们都盛赞她那只有点残疾的手也变得利索不少,脸色更是红津津的,一看就是家里那个实惠媳妇给孝顺出来的福气。
本来,这一切还勉强能与她心底深处被浇灌的愧疚感持平。
但最近发生的事让雷彩凤不太确定了。
她怀不上孩子的归因之路冲破了那条封闭的嗓子,昂扬而上来到她的鼻子,再次谢天谢地,桀骜失灵的嗓子分拨出了一点不忍,或许出于某种平衡的执念,给她的鼻子添了点额外的灵通。
又或者此等灵通实在是出于女人的某种通性,通常在她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沾染男人后,这种通性就自发地变得尤其敏锐。
比方说现在,她躺在粉红色印牡丹花的床单上,捋出一条条细节:他近来常发呆走神,原本洗完后自然晾干的糟乱头发也在某些时间点变得柔顺温和,他晚上背对着她睡觉,他好几个月没碰她……以上这些都算细节佐证。
核心的重要证据,是雷彩凤几天前洗的那一套衣服。
衣服上除了熟悉的男人汗味,还出现一种不熟悉的女人汗味,两种汗味交错混揉,从她的鼻腔扬长而过,一路大摇大摆地杀进她的脑子,她不怎么常用的脑子,此时正高速运转。
这个‘他’自然是雷彩凤的丈夫,而雷彩凤这会高速运转的脑子正在怀疑她的丈夫。
她怀疑他,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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