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在尚未真正与世俗婚姻融合的雷彩凤眼里,是一件顶严重的事,严重到能够动摇婚姻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早些年在山里头,结婚还不流行领证登记,多是两家大人碰个头有了意思,就再教家里小的两个再碰个头意思意思,只要不是像雷彩凤这种带‘硬伤’的条件,两家人大抵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议彩礼聘礼。
真刀真枪的厮杀都在这猫着呢,什么对不对眼相不相中的,小孩子才搞那套。
这是同村的阿巧姐给她讲的,原话。
阿巧比她大七八岁,具体大多少,雷彩凤是不知道的,这事恐怕连阿巧妈都迷糊。孩子刚生下来那几年,阿巧妈还清楚着,说是六月初几的哪个时辰在哪里生的,后来孩子下得多了,不耐烦一个个记,阿巧的生辰就此模糊得彻底。
她成了酷暑的孩子。阿巧妈唯一记得是生阿巧坐月子那会,背上屁股上长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痱子,于是阿巧的小名就继承了痱子,有着两团柔润面颊的女孩被整个村子的人叫做痱子,好像癞子麻子秃子的系列同类,她以姓名的方式成全了合该被记住的母亲的苦难。
后来她又是怎么成了阿巧的呢。
原因是要出嫁,原因总是要出嫁。有时我们若是难以理解一个女人身上发生着的或发生过的匪夷所思的事件,寻其根源,往往能摸到出嫁两个字上。
为了出嫁,阿巧妈觉得痱子痱子的叫法就有点不中听了,嫁个痱子出去,显得他们家出不起个像样姑娘似的,遂在出嫁前夕,挖空心思给阿巧取了新名字。
实际上也没有很挖心思,痱子打小就明事理,很懂得自己要为家里派点用场才够得上吃白米饭,否则白米饭都得紧着赚工分的全劳动力来,她只能拾捡点米汤。在这样的觉悟下,痱子小小年纪就学会缝缝补补,手巧得很,她用一副针线盒子为自己赚到了一口白米饭,以及一个名字。
痱子正式成为阿巧的第二天,锣鼓队敲敲打打地就将她送进碰过几次头几回面的丈夫家里。
她从赵阿巧变为李家媳妇阿巧。
雷彩凤在阿巧的婚礼上见过她涂口红穿嫁衣的模样,脸上两团红云,两个大眼珠子浸润着喜气,她时不时地就抬起下颚看一眼身旁的丈夫。因此尽管阿巧说过那样的原话,雷彩凤还是擅自认为阿巧对她的丈夫是有感情的。
这个结论出自雷彩凤未经受过任何其他什么东西浇灌的脑子。
那时她尚只有七八岁,她周围的女人们还没意识到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需要一些像模像样的箴言规训,故而她们粗疏大意地放任了她的生长,使得那时女孩的脑子里自发地生出些野蛮的思绪来。
比如,她未经过任意一个长辈审查就擅自对阿巧的婚姻有了些自己的认知。
雷彩凤把阿巧的两个大眼珠子看得很透,她在那种仰望的眼神里扒拉出些许盼望,也不知盼的什么,阿巧的丈夫又高又壮,长着张四方国字脸,指节骨很粗,他不俊,但是个木匠。那时七八岁的雷彩凤想,大概是盼着一天一个鸡蛋的仁义吧。
后来雷彩凤十几岁的时候,再度见到阿巧,她已十分沧桑。
彼时十几岁的雷彩凤也已历过沉浮,她被一条哑嗓鞭笞成家里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成为她妈展示苦难与母爱的某种容器,不被允许盛得太满,同时又永远无法清空。
她在那晃荡的半瓶子水里沉沉浮浮,时而溺窒,时而又以母爱之名被捞起。她那时隐约开始感到庆幸,庆幸她突如其来地哑了,说不出话的人有时也可以些微偷点懒,不去形成一个具体的想法。反正她说不出,索性也不要翻寻词句来铭心了。
雷彩凤就以那么一个空荡荡的状态迎接了沧桑的阿巧。
阿巧已生到第四个孩子,她没赶上一孩光荣的时代,出嫁后的几年肚子跟气球似的一吹就鼓,一放就瘪。而后本着做母亲的自觉,携上两个最放心不下的幼儿,怀抱一个吃奶的,手拎一个吃脚的,坐在娘家门前的凳子上断断续续哭诉丈夫的不忠。
每说上两三句,她就要摇晃一番怀里的新生儿,嘴里发出嘬嘬的逗弄声,跟着停顿片刻,寻摸回来方才被打断的哭诉线头,狗尾续貂地扯上好一阵光阴。直到阿巧妈从灶头旁递来一句“有完没完了,完了过来把菜炒了”,阿巧就垂着两只黑沉的眼窝起了身进门去。
雷彩凤观摩过那场面有几次,经常感到混乱。
阿巧把哭诉揉进逗弄孩子的间隙里,就好像当初那两颗大眼珠子里混入的盼望,他们分明是从彩礼聘礼中厮杀出来的结伴夫妻,又偏偏对这种厮杀抱有额外的让这场厮杀不堪重负的期待,就像搂着一把算盘珠子生了情意。阿巧盼着她丈夫忠贞勤勉,同她携手完成生儿育女又儿女再生儿育女的循环任务。
可现在,雷彩凤有点理解了阿巧。
算盘珠子也是伐了木头做的,它原先也有条命,有命就有情意,有命就生盼望生念想,这再自然不过了。阿巧盼着她丈夫,好比眼下雷彩凤盼着她丈夫。她这样一个实惠的好媳妇,称量交换一份忠贞勤勉怎么啦?他不亏的。
但前头说过,雷彩凤以为出轨是顶厉害的罪名,顶厉害的事,无论如何值得一份慎重,因此尽管她的鼻子嗅出些微猫腻,她仍旧不动声色。
还需要更多的证据细节来完成这场有罪推定。
雷彩凤考虑过是不是给她妈去个电话。
老陈家有电话,是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给安上的,婆婆常说兄弟的好,装电话都是自家先安一个试试好不好用再给胞姐家安,如此审慎周全,千山万水也寻不出第二份同款样式的亲姐弟。
虽然雷彩凤听附近邻居说道过,‘蛮好的兄弟’家里装电话早了几年,可贵呢,五千块,唰地竖起一整扇手板,五千!什么概念,棉纺厂工一个月四百多块钱,不吃不喝攒一年,也就够得着那么一部电话。
可过上两年,这部电话就不必如此伤筋动骨,一整扇的手板弯折下三个手指头,棉纺厂工的两个月,不,两个月也犯不着,一根手指再搭点边角料骨头就够得上这部力证姐弟情意的电话了。
当然了,即便如此,给一个业已出嫁的胞姐家里无偿安一部电话,在雷彩凤心里依旧辜负不了“蛮好”的判定。
她出嫁前,她妈就说过,县城里的小店有电话,你公婆家也有电话,远是远了点,接是接得着的,再有个天大的事,打个电话就是了嘛。雷彩凤谨记这条嘱咐,并以阿巧为前车之鉴,审慎衡量“天大”两个字。
阿巧后来很少再回娘家,那个木匠嫌她因一点小事就动不动哭回娘家有损脸面,以他的男子气概包容了阿巧三回后,见其仍不悔改,就再度启用这份男子气概,把阿巧的腿和脸打得不能够出门见人。
有人把这件事说给阿巧妈听,阿巧妈听后怔了半晌,叹出一口老气,用一种料事如神的口吻说,早就劝过她,这点小事较个什么劲,木匠有手艺,再怎么着能养家糊口,娃娃拉扯大了就好了嘛,闹个空架子招打,哎。
雷彩凤很记得阿巧妈这段点评,她唯恐自己也落到‘为小事较劲的某某家媳妇’的境地,故而此时此刻,她必须不动声色。她须得万事俱备,再去启用那部关键的可以接得着的电话。
时间是酷暑将至,这意味着再过不多久学校里的孩子们就要放暑假,她很快能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厘清丈夫身上的异常细节。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暑假前一天,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带着老婆孩子上门做客,拎了一大箱牛奶,四袋子麦片,两盒曲奇饼干与糖果,推杯交盏间就完成了托儿手续。雷彩凤尚在灶头旁烹煮新的下酒菜时,就已被酒桌上的公公安排好一整个暑假的劳务。
她得待在家里看着蛮好的兄弟的孩子。
因为那个蛮好的兄弟在城里买了房,整个暑假都要待城里看着工人装修,走不开,自然也顾不上孩子。
毕竟前头是给装了部电话的,这万水千山寻不到同款的姐弟情意总不好拂落此等小节,更何况小凤也还没孩子,暑假学校不开课,挣不上管堂的钱,在家里坐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顺带看看孩子。
一个实惠的好媳妇断不能拒绝此类微末小忙。
好吧,看在电话的份上——她往后还得靠这部电话同她妈商量天大的事——就答应了。
雷彩凤此时还没意识到,她公公安排她的劳务时并未向她征求过意见,她却在心里擅自地对这种安排做出‘答应’的回复,就好像那个七八岁的女孩未经允许就肆意生出的野蛮心绪尚未被斩草除根。
它们——指那些野蛮心绪——不知受了哪阵春风的庇荫,竟能在祖祖辈辈循环的箴言规训里隐忍蛰伏,存活至今。它们甚至有组织有目的地发展势力,亦不知使了怎样一种奸诈手段,叫那些乖顺孱弱的女子们暗地里孵出一股造反的劲儿来。
兴许是寡闻的缘故。
雷彩凤的丈夫迷蒙着一双酒意四散的眼睛,看他的哑老婆一次又一次端上来下酒菜,他没办法从她那份孱弱的乖顺里品出一个正在酝酿中的有罪推定,他把这条哑嗓视作父母应对他不出息的惩罚。
上头一个阿哥是长子,读了书去了更远的城市有了无限光荣的国家户口,下头一个阿弟是天资颖慧的幼子,能继承他爹的衣钵,就他夹在中段,圣贤高书读不出,祖传家学继不上,天天务农混口饭吃。
他就配得上这么个哑巴婆。
哑巴婆浑身沾满刷锅水的气味,系一块比衣服脏不了多少的围裙布,动不动就拿手往围裙布上擦,看得他眼角骨头发痛,真想把她这个人也顺着那擦手动作给擦了去。
哑巴婆的存在,就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他的狼狈他累死累活也挣不上的足以相配。狭长的细眼不为人知地扫过桌子斜对面坐着的女人,那是继承家学的阿弟新谈的女朋友。
女朋友在服装厂上班,不仅工资比哑巴婆高得多,盘正条顺得也比哑巴婆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最关键还是女朋友的位置。哑巴婆进了陈家就乖觉地把自己绑缚到了灶台,女朋友却毫无此等自觉。
她不需要这种低人一等的自觉。
她坐在阿弟身边,同爹妈和大舅讲话,展示做客的矜持与距离,叫爹妈齁起背来和她说话,她见过世面,能说道说道服装厂里的服装款式及经营状况,她身上穿的花裙子也洋气,是他们厂子里的新鲜货色,卖好几十块一条。她指甲缝里透出粉色的干净的软肉,不像哑巴婆,这辈子洗不掉指甲缝里脏兮兮的黑污渍了。
雷彩凤丈夫收回秤砣般的眼神,他谨慎地没有紧跟着去看哑巴婆,以免泄漏方才心中的这场暗中较量,说是较量都算抬举,那其实是一场自取其辱的剖白。
可出于寡闻的缘故,雷彩凤丈夫疏忽了——
哑巴婆做哑巴时不免低人一等,做妻子时却慧目如炬。
她早已把那双狭长细眼的动向观测得清清楚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