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江奕也尝试闭关,他把自己关在会议厅里,整整三个小时才出来。
江奕:“。”
他本可以待得更长一些,只怪这里没有卫生间和餐厅。说到餐厅,新德尔斐的餐厅有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服务员全都是仿真机器人。
AI服务在当今时代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控制那些人形机器服务员的不是电脑,也不是预设程序、算法和AI模型,而是人类本身的意识——其中一部分源于活着的、不便出门的人类,更多则来自死人。
前者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为的就是让身有重病、腿脚不便的人类体验工作的过程,在家也可以帮助需要服务的陌生人,和他们聊天、展示自己的生活。而后者,是用来弥补活人意识的短缺。
他们被永远地囚禁在机器里。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们仍在工作。
直到机身毁灭。
新的机器在等待他们。
江奕走进德尔斐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里的设计师一定是个热爱绿植和木雕的极繁主义者。他看着面前的空位,以及已经摆好的餐具和纸巾,回忆他在八元结社和前辈们围在一桌吃饭的日子,又想起初到神庙时,他和蔺哲黑灯瞎火地挤在沙发上吃压缩饼干就枣椰汁的场景。
再丰盛的大餐都没有那一袋饼干来得香。
不一会儿,一只仿真机器人走到他旁边。江奕认得这张脸,它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用赫尔墨斯的话来说就是“不成体统”。因为那是一张极简主义的脸。
他叫爱伦·迪克森,是鸭嘴兽异种,死于那场“康庄列车”事件。“吃什么?”机器人拉着脸,顺手将金卷发扎成低马尾。
“压缩饼干。”
“好的,一份玫瑰芝士乳酪饼。”
“……再来杯枣椰汁。”
“没问题,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
爱伦·迪克森三下五除二在电子面板上提交订单:“一共34NDB,这边扫脸。”
“哦。”江奕乖乖探头。
“您的余额不足。”服务员垂下眼皮,金色睫毛刚好盖住他晦暗无神的浅褐色眼睛。
江奕:“?”
不应该啊……
他再次探头,不料对方直接收起扫脸仪。“看见这颗腱鞘囊肿了吗?”爱伦·迪克森伸出干瘦粗糙的左手,“只要我一摁它,你就会被扣在座位上,穷鬼。”
江奕:“。”
“您、您别摁。”
“不,我要摁。”
“别摁,求您。”
“我就快要摁。”
江奕愠怒地把两只手搭在桌面上:“那是您自己点的!麻烦给我压缩饼干和枣椰汁!谢谢!”
“不行,”服务员坐到对面,垮着薄薄的嘴唇,“今天你必须吃玫瑰芝士乳酪饼,你的山楂黄油威士忌也要喝得一滴不剩!”
“可是我的新德币不够。”
“没关系,我替你付过了。”
江奕:“……”
这人——不,这个机器人——不,这位既死又活的鸭嘴兽先生的作派简直比蔺哲还难懂且可恶。“谢谢,可是,”他困惑地挠挠眼尾,“我不明白。”
“我暗中观察你很久了,小孩。”爱伦·迪克森扯掉餐厅统一发放的棕色小熊喉结罩,“你跟那些蠢货不一样,虽然你看上去并不聪明。”
江奕:“……?”
“知识会让人变得丑陋,”服务员拈起空酒杯的细脚,优雅地转动着,“想想物理学家,还有那些搞政治的,一个比一个长得难看,只是我们习惯于给那些有成就的好人赋魅,才很少过度关注他们的外貌,而做了坏事的人在公开照片后就一定会被挑剔长相,可见人类还是在乎外貌的,评判与否全在敢不敢。值得一提的是,普通人往往看重内在高于外在,艺术家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我属于前者,我对我这张丑脸欣然接受,因为虽然我长得没你好看,但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
年轻人报以微笑:“我们都藏着各自不知道的秘密,先生。所以您为什么要暗中观察我?”
“笨蛋,原因你已经传回到我这里啦!”爱伦·迪克森伸长脖子,“这顿饭我请你,你以后的饭也都算在我账上,我受够在这个破地方当服务员,工作带给我的只有无聊和痛苦。我要学习,要你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把你会的统统教给我。等一切完成后,我要去找我失散已久的朋友和女儿。”
他会的东西……
江奕陷入沉思。
“我会一点拉丁语,还有一点俄语。”
“这些我20世纪就学过啦!”
“我还会用黏土捏字母、阿拉伯数字和标点符号。”
“你是认真的吗?”
江奕耷下脑袋:“那分豆子呢?画冰晶、写报告、洗衣服、打扫卫生、削马铃薯、做冰淇淋、喂骆驼吃狼毒草、在蔺哲脸上涂颜料再帮他卸掉……”
“等会儿,蔺哲是谁?”对面问。
“他是八元结社的成员之一,代号库克。”他回答。
“他会什么你知道吗?”
江奕再次陷入沉思。
“他……他会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会指使我去写报告,送我他亲手做的闪光门铃,做很多很多不是很好吃但顶饱的饭。他看不见,但是能闻出我用了他的沐浴露,给我系领带、教我跳华尔兹……”他越想越难过,“蔺哲会设计电路,会做手帐本,他还会把一种食物吃很久……”
“一种食物吃很久?”机器人捕捉到关键词。
江奕点点头:“对,半个月起步。而且,他的舌头极具攻击性,不仅灵活,还能高效持续运作,丝毫不给人反应和逃跑的机会,我被它卷得很累,甚至头晕。他的脸也和别人不一样,看久了会……”
“会怎样?”
“会一直想。”
爱伦·迪克森将下巴卡在左手虎口上。“这倒挺新鲜的,”他咕哝道,“视力不佳、嗅觉敏锐、舌头发达、长相独特,他食蚁兽啊?”
江奕:“。”
“他是人类。”
“这不可能。”
“我真没骗您。”
“无所谓了,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或者你告诉他,我要他教我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不教做手帐本和系领带吗?”
“不教。”
“……哦。”江奕掏出手机,打开和蔺哲的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框上方显示的时间是三年前。
12:24
YiChiang_0121
在吗?
12:26
ZheLim_1012
在。
YiChiang_0121
谢谢,我在德尔斐餐厅,有位机器人服务员想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
ZheLim_1012
YiChiang_0121
我没有足够的新德币吃饭,他替我买账,要求跟你学做闪光门铃和设计电路,不然他就会摁他的腱鞘囊肿把我扣住。我告诉他你还会做手帐本和系领带,但是他不想学这两个。
12:40
ZheLim_1012
没关系,我也不想教。就这些了吗?
YiChiang_0121
哦,我还告诉他你鼻子灵、舌头厉害。他没法学,还说你是食蚁兽。
ZheLim_1012
YiChiang_0121
这可以学吗?
ZheLim_1012
不是,我?舌头厉害?你从哪得出来的结论?
YiChiang_0121
三年前在舞台上。
YiChiang_0121
我忘记告诉他,你还有毒性和污染性。离开神庙前,我很想再亲亲你,然后被你紧紧地抱住,那时我就知道我已经被你污染了,可我必须戒掉你,因为纳西尔前辈曾说,甜食一旦过量,吃进去就会变成毒药。认识你已经很甜很甜,再多我会死的。
12:51
ZheLim_1012
对不起,饭后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汇报给波诺,请他重新为我做体检,诊断报告一出我就发给你。
YiChiang_0121
嗯,谢谢。你吃饭了吗?
ZheLim_1012
在吃。
YiChiang_0121
我的饭已经端上桌了,但是我还不能吃。
ZheLim_1012
我答应你,怎么教随你。
YiChiang_0121
谢谢,我把你ID推给他,怎么样?
ZheLim_1012
可。
YiChiang_0121
你那边,神庙现在怎么样?你和大家都还好吗?
ZheLim_1012
不知道。
YiChiang_0121
啊?
ZheLim_1012
我不在神庙。
YiChiang_0121
你在哪?
ZheLim_1012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YiChiang_0121
蔺哲。
ZheLim_1012
我就坐在你对面。
YiChiang_0121
……你又在骗我。
ZheLim_1012
真的。
13:07
YiChiang_0121
我相信你,可我看不见你。
ZheLim_1012
因为我在古德尔斐,在公元前3世纪,在四维空间。
ZheLim_1012
波诺带我来的,你所在的位置就是他根据此刻设计的。我们可以直接连通网络,准确来说,这里有一个稳定的、用于传输信息的副通道。
ZheLim_1012邀请和你视频通话。
江奕摁下接听键。
画面中,蔺哲正对他,穿着一条白紫相间的希玛纯,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背景是蓝天绿树、白云飞鸟。鸢尾花环之下,那双眼睛是闭着的——蔺哲依然无法看到江奕,他想让江奕看到他。
蔺哲挡住嘴咳嗽两下,然后拿开手,郑重道:“你好,22世纪的江奕,我是公元前3世纪的蔺哲。”
江奕没回复。
“江奕,我……”他看到那两片分开的花瓣唇各自停滞了一秒后并拢,再转为干笑,“很高兴认识你。”
视频挂断。
这时,爱伦·迪克森喝完两杯山楂黄油威士忌,趴在桌上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妻子已经死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短暂的98年5个月零44天!我很孤独,要是我没在19世纪遇见他们就好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然而机器人不能喝酒。
机器人喝酒是会坏掉的。
很快他在江奕面前报废,接着又被其他服务员抬走。没两分钟,一台崭新的、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戴着贝壳喉结罩向他走来。
“你好,我叫爱伦·迪克森,编号NDR-C21-Y55-D-1016。本次消费34NDB,请这边扫脸。支付成功,欢迎下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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