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
“妈？”
钟婧敲了半分钟的门，里面才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梅爱香开门的时候手上还拿着锅铲，厨房里传来油烟机工作的轰隆声。
“来了来了，敲个没停的我头都大了！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啊……”
在一阵絮絮叨叨中，钟婧深吸一口气：
“那你把钥匙还给我，我自己开门。”
上周进校前，她跟梅爱香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具体原因她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每次都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梅爱香在她走之前拽着她的书包，让她把家里的钥匙交出来，并且放狠话让她死学校别回来了，这不是她的家。
她拼命抢夺自己的书包，最后钥匙和手机同时被甩飞出去，摔在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她选择了扑向自己的手机，随后拿起东西摔门而出。
梅爱香似乎也想起了上周的事情，表情变得更加不好了。她狠狠瞪了钟婧一眼，转身回到厨房，一边在嘴里抱怨：“我每周最怕的就是周末，最怕的就是你回来！”
钟婧握了握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回到房间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扑在自己的大床上来回翻滚，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捶打一旁的抱枕，仿佛只有这样的宣泄才能够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太阳穴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抽搐，动作也很疯狂。索性她房间的床和主卧的一样大，还配备了弹性特别好的席梦思床垫，所以一套连招下来，除了爽，几乎感受不到累和疼。
“吃饭！”
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喊。
钟婧此刻正在给书包里的手机开机，顺便也拿出了自己夹在漫画书里的55分的数学试卷。
卷子既然批出来了，那统计过的成绩早晚会发班级群——数学老师的习惯是晚上**点的样子发。
“现在就去告诉她，不要等她自己看到，再冲到你房间来骂你。”
“早死早超生，炸弹一直埋在那，分数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你要做的不是躲藏……你根本就无处可躲。”
“去引爆那颗炸弹，让战争爆发，直到双方都血肉模糊，声嘶力竭。”
“你唯一可以拥有的临时庇护所，是余烬下无人愿意再踏足一步的废墟——那是和你一样千疮百孔的昏暗小房间。”
钟婧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劝她。
那个声音来自她自己。
“吃饭！你是聋子吗？！”
“哐当——”
房间门被猛的推开，梅爱香站在门口，浑身散发着戾气。
“我听到了。”钟婧最后看了一眼试卷，心一横，直接拿着卷子走出去，往餐桌上一拍。
“你干什么？这什么意思。”
梅爱香低头吃饭吃到一半，猛然看见一张数学试卷，当即放下了筷子。
“55分，进步了。”
钟婧平静的说。
梅爱香没有说话，于是她就这么站在那，像是等待审判的罪犯。
随着目光自动移到梅爱香那张又多了几条皱纹的脸上，钟婧的思绪慢慢飞了出去……
她向来看不懂梅爱香的脸色，因为梅爱香很会演戏。
在亲朋好友面前，梅爱香会装作过得很好、很爱护钟婧的样子，只为赢得他们的羡慕与赞赏。而她手上轻柔的抚摸，在其他人都走干净后，立刻就能化作重重的巴掌。
“刚才在阿姨面前，为什么要说自己数学考二十分！”
“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我跟所有人说你成绩好，拿过省里的奖，你多嘴说自己不及格干什么？！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钟婧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捂着脸坐在地上哭的样子。更奇怪的是，梅爱香自己发了一通火，也跟着她一起哭了，而且哭的肝肠寸断，看起来比钟婧还要难受。
为何两败俱伤，钟婧至今都不明白。
而此刻，她依然从梅爱香脸上读不出任何东西，但却已经忍不住要战栗起来了。
她承认，她对梅爱香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
如果梅爱香长久沉默，那么她等来的只有两种后果，第一种是家法伺候……
索性，今天是第二种。
“55你还有脸说进步？”
“呵呵，我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谁给你的脸。”
梅爱香说完就继续低头吃饭了，没再给钟婧一个眼神。
但钟婧知道，这是放过她的意思了。
她轻轻松了口气，去厨房拿筷子的时候手还有些抖。
是的，梅爱香有个习惯，就是喊钟婧吃饭时会把属于她的那碗米饭端上桌，但不会给她拿筷子。
“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干！”这是梅爱香的原话。
今天晚饭有钟婧最爱的番茄蛋汤和玉米鸡丁。
她故意吃的很慢，等到梅爱香吃完下桌，她才开始真正的大快朵颐。
“叮咚——”
饭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了许晗十分钟前给自己发来的消息：“婧宝，杜宾约我一起出去打球！你来吗？”
“我刚吃完饭……天快黑了，我就不去了。你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钟婧失笑。
“Yes！到了给你拍照！”
“好。就你们两个吗？”
“不不不，裴书也去！啊对，还有那个理科班来的楚诺，魏晨有空的话一会也过来。”
“嗯嗯，玩得开心噢。”
钟婧关掉手机屏幕，百无聊赖的拿出画板开始画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让她有种淡淡的萧落感。
“好像越下越大了，他们不会要淋雨了吧？”
钟婧盯着手机，心道。
可惜手机半个小时都没有动静。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许晗才发来一张在球馆的场地照，里面是几个高个子男生在打球——钟婧一眼就看到了裴书。
“羽毛球？我以为你们打的是篮球……”
“哈哈哈哈哈，不瞒你说，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是杜宾说他跟裴书打篮球打得像人机……”
“噗，裴书怎么被你拍这么大只？”
这张图片的构图很奇怪，只有画面正中间的裴书占了大半个屏幕，其他人要透过他的四肢缝隙去看，才能看到小小半个身影。
“哎呀，咱们美术生能拍出这种逆天构图吗？这是杜宾拿我手机拍的！”
“噢，这样啊。”
钟婧笑起来，这帮人还怪有意思的。
然而就当她再次点开那张图片时，门外传来了梅爱香的声音：
“出来，把桌子上的水果端进去吃。”
“别一天到晚关着房门，搞的乌漆麻黑的，阴气重是要闹鬼的！”
钟婧的笑容在脸上僵了僵，随后听话的开门拿水果，可在回到房间后还是轻轻带上了门。
果盘里有新鲜的草莓、剥好荔枝和八颗圆溜溜的大葡萄，都是可以一口一个的水果，钟婧很喜欢，因为这样吃东西不会耽误她玩手机。
但她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会选择打游戏，刷视频又没心情，许晗那边应该正热火朝天着，没空给她发消息。
手机突然变得没意思。
钟婧一口草莓一口葡萄，最后干脆把两样同时塞进嘴里尝尝会是什么味道。
“嘀嗒——”
她的窗户没有关严实，一滴雨水就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炸开了花，又零零散散落成更小的水珠，蹦到了她的画上。
画里的少女眼角湿了。
钟婧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不高兴，是因为梅爱香总是把关心的话说的那么犀利，让她觉得语言无艺术是女强人妈妈唯一的败笔。
……
“婧宝！我回来了！打爽了哈哈哈哈，外面一直在下雨，我说我等雨停再回家，你猜怎么着？杜宾直接给我打了辆车哈哈哈哈。”
许晗打了个电话过来，而钟婧此刻刚好洗完澡躺在床上，止不住的困意让她说话都含含糊糊的：“嗯嗯……那你明天进校要好好谢谢他……”
“会的会的！我给他带泡面！婧宝你快休息吧，听声音都快虚成什么样了。”
“我不要……睡着了就玩不到手机了，那这周末多没有体验感……”
“快睡！休息最重要！不过也真是的，谁发明的高中生周末休息时间不到24小时的……”
许晗嘀嘀咕咕的挂了电话，而钟婧就在挂断音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第二天，她是被梅爱香的吼声吵醒的。
“你什么意思？婧婧也是你女儿！”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你就没有再管过她，她的生活起居都是我在照顾……闭嘴！就算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那你每个月的抚养费为什么总是不能按时打过来？！”
“你还有脸说自己是个称职的爹？”
“畜生东西，再不打钱当心老娘去法院告你！”
梅爱香又在跟钟承宇吵架了。
因为抚养费的事情。
他们在钟婧还上小学的时候就离了婚，到现在快十年了，还是动不动就掐个你死我活。
掐个你死我活在这里不是某种夸大手法，而是场景写实。
因为钟承宇真的动手打过梅爱香，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所以离婚后，方圆几里的邻居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而梅爱香是个难得的坚强女人。
钟婧沉默着从床上爬起来，沉默着去卫生间洗漱，又沉默着拉开凳子吃早饭。
桌面上是摆好的银耳红枣粥，还有两颗煮鸭蛋。
上个月梅爱香不知从哪里听说鸭蛋比鸡蛋更有营养，所以家里的蛋都变成了鸭蛋。
钟婧戳了戳灰青色的鸭蛋蛋壳，把自己的那颗蛋剥了，接着又把梅爱香的那颗剥了。
“呸，畜生。”
梅爱香结束最后一句话，随后将手机猛的丢在桌子上，她没有和钟婧说一句话，而是拆开一包榨菜，倒了一些在自己碗里，随后划开抖音找了个直播间进去。
她喜欢把手机摆放在支架上，支架是积分抢购来的，不要钱。
直播间里是两个正在打PK的主播，“老铁”“宝宝们”“上票”“最后一分钟”这样的字眼不断出现，钟婧听不懂。
“叮咚——”
钟婧放在一旁的手机也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看，是许晗发了条动态，配文：扫学校，强制我上你？扫不死你。
底下有魏晨的首评：晗姐是这周值日生吗？
钟婧乐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而正当她打算给许晗评论时，梅爱香“啪”的一下摔了筷子。
“谁允许你一边吃饭一边玩手机的？”
“……”
钟婧顿了一下，没说话。
“还不放下！”
梅爱香吼道，吐沫星子飞溅到了钟婧脸上。
钟婧紧紧攥着手机，心里也来了火。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梅爱香不会好好说话，她总是这个态度，总是用命令的语气去主导自己，自己越来越喘不上气。
“你不是也边吃边玩吗？！”
钟婧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跟我比？！”梅爱香瞪大眼睛，眼球上的血丝清晰可见，她似乎非常震惊，一遍又一遍重复：“你跟我比？！”
“你要跟我比？！”
“我会赚钱，我养活了这个家，养活了你！你怎么不跟我比这个？！我是大人，你跟我比什么？！”
语气越来越冲，空气中都是浓重的火药味。
此刻钟婧只要道个歉，或许此事就能了解。
但钟婧不愿意认错，她觉得她没错，梅爱香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所以要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
那就来吧，她早就习惯了。
“是，你是大人你了不起。”
“你说你把我生出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很想活着拖累你吗？”
“啪——”
钟婧两句话刚说完，携着劲风的巴掌就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一瞬间，耳鸣伴随着火辣辣的酥麻感袭来，她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你居然敢这么说……老娘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认为……你个白眼狼……不愧是钟承宇的种，你跟他一样，一桶里的垃圾货色！”
梅爱香看起来已经失去理智，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往钟婧脸上扇，边扇边哭，打到一半时又猛的停住动作，在嘴里碎碎念“还没关门……还没关窗……”
于是她快速冲到门边，将大门关的严严实实，又将各个房间的窗户关好，窗帘拉上。
“你以前把我衣服撕烂，要把我推出门的时候，他们就都知道了。你现在这样，演给谁看。”
钟婧没哭，就这么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自己母亲的举动。
“你再说一遍……”
“你给我等着，老娘换双鞋来收拾你。”
梅爱香又去门边换了一双运动鞋。
这些都是钟婧每回挨打前的固定流程了。
接着就是搏斗……哦不，单方面殴打环节了。因为钟婧不能还手，她还手了，就是不忠不孝，是逆女，这是梅爱香说的。
她没有哭，从很久之前开始，她挨打就不会哭了。她只会尖叫，撕心裂肺的尖叫，抱着自己的头蹲在自己的书桌旁尖叫，然后砸东西，踹东西，甚至觉得梅爱香的力气不够大，开始自己扇自己巴掌。
她骨子里早就被梅爱香同化了。
“好……好啊，你在威胁谁？”
梅爱香拿着衣架，双手叉腰站在钟婧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扇自己，疯癫的笑道：“你以为我还会心疼你？”
“那你就一直扇自己，不许停！你要是停了，就换我扇！”
钟婧扇了自己整整十分钟，然后把头直直朝着桌角撞过去。
梅爱香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着她抬头直视自己：“给我道歉。”
“不然你今天别想去上学了。”
钟婧感觉自己的整个头皮都要掉下来了。
“道什么歉，我错哪了。”
“你顶撞我，你就要给我道歉。”
钟婧不说话，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钟婧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那是许晗的来电，因为钟婧给她设置了特别的铃声。
她突然觉得好累，好没意思。
快乐，一点没有。
痛苦，也不彻底。
“对不起。”
她说。
梅爱香甩开她走了，还替她带上了门。
而那三个字仿佛耗尽了钟婧所有的耐心。
她挂断了许晗的电话，随手拿起桌上没有吸过墨的钢笔，拔开笔盖就朝自己的左臂狠狠扎去……
……
“婧宝？婧宝你怎么挂我电话……”
“钟婧，你说句话啊，我害怕。”
“是不是又出事了？”
许晗在电话被挂断的那一秒就慌了神，她最清楚钟婧的家庭状况，而钟婧挂她电话，肯定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
钟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脸上后知后觉开始发烫，手臂上的血迹凝固。
她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编辑：
“吵架了。”
“去学校跟你说吧。”
外面很久没有动静，她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到点了，收拾一下行李可以去学校了。
她又可以拥有整整一周的疗伤时间了。
“咔哒——”
钟婧转动门把手，外面的桌上摆放着一袋打包好的水果，和一串挂着平安扣的钥匙。
水果是她昨晚吃的那几样，袋子是她上学装零食的那个。
钥匙是她上周被没收的那串，平安扣是梅爱香以前替她求那枚。
钟婧站了许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没有开灯，因为不需要。
她能猜到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同款淤青她拥有过很多次。
难搞的是手臂上……也没事，套件校服外套就好了。
……
钟婧出门了，桌面上的东西，她只带走了那串挂着平安扣的钥匙。
梅爱香总是伤害完她又想方设法补偿她，桌上的水果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她不领情，她不带走。
她故意的，她要梅爱香也痛苦。
“婧宝，你还好吗？我到学校了，武哥让我赶紧把手机交去他办公室，我等你。”
许晗发来关心的消息。
“嗯，我还在公交车上。”
钟婧熄灭屏幕，看着屏幕里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好丑的脸，因为淤青。
但是淤青陪伴了她这么多年，应该也算她的朋友了吧。
……
淤青淤青，你的名字很好听，如果不伴随着伤口与沉痛，我猜你会是很多人穷尽一生想要找寻的知音。
毕竟，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早已怎样千疮百孔，嘴上说着麻木却总冲动，我怀疑我已经死亡，但指腹按过你的每一刻都不寻常，你提醒我，这里还有一处新添的伤。
初中的时候钟婧甚至迷恋上了淤青，只因伤痕能获得好友更多关心，而许晗湿润的眼睛，像是她还被人爱着的唯一证明。
“谢谢许晗。”
“谢谢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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