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这次谈话后，宋至岐拖着沉重的身躯，一路上都在消化陈曙所说的话。他固然想演出一个角色的灵魂，可他现在只是一个大学生，正常的大学生干不出杀人这种事。
这意味着他要抛下现在的所有，逃往新的地方，假扮成另一个人，过着缩头缩尾的生活——但好像也和他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区别。
住在这样的地方——“犯罪者的摇篮”，地如其名，许多年前，这里可谓是恶人猖獗。盗窃、抢劫、赌博、走私……诸如此类，能在这一带活下去的人，就没有哪个是完全不沾的。
就以宋至岐自己为例，他曾与他的家人一同住在此处，后来他哥哥和父母搬出了这个地区，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此洗清了罪孽。宋至岐的父母年轻时做过毒品交易，那时他还小，并不理解他父母在做的事；而他哥哥宋至喻是个无业游民，整日游手好闲，因为没有钱被迫与父母住在一起，据说还欠了债。在这种地方，哪怕是看上去再为普通不过的老人，能活着住在这里，年轻时不说恶贯满盈，至少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就算在如今的时代，这块地依然是出了名的脏乱差。这里已然形成一连串盘根错节的罪恶纽带，阳光照不进错综复杂的街区，罪恶便在迷宫般的阴影里潜滋暗长。
这就是他的家、他的故乡——他出生的地方。与这里的其他人相比，宋至岐竟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五好公民了。
踏过脏污的水滩，绕进熟悉的小巷，宋至岐听到了谈话声。换作平时，他定然不会多作停留——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常。但刚才与陈曙交谈过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于是宋至岐悄悄靠近，躲在一个转角处，仔细听着那里的动静。
楼梯附近，一个男人正疯狂地辱骂着一位老人，言语粗鄙不堪，还颇有些要动手的意思。仔细一瞧，那正是当时送他dvd的阿婆，还有她的儿子。
阿婆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可她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地痞流氓，在附近认识了一个大哥，加入了一个小型黑//帮组织。
那个大哥没什么逼格，专抢弱者的钱，在这一带没什么名气，但欺负欺负老人是够了。
之前那大哥见阿婆好欺负，经常带着自己的一帮小弟去讹诈阿婆，不给钱就动辄□□，宋至岐回家时偶尔碰见过几回。
直到新闻里出了那个连环杀人的案子，而那个大哥正是死者之一。老大死了，他这群小弟于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没想到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过去的宋至岐对此习以为常，他没有救人之心，也缺乏所谓的正义感，仅仅是觉得这群人烦人罢了。但他如今立于墙壁前，垂着眼，想道：陈曙说的果真没错，那个杀人犯不具备“裁决者”的资质。他分明该让罪人就此不敢再作恶，却没能给予这群人应有的震慑。短暂的沉寂后，还敢犯下新的罪行——这些人完全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罪人。
这种想法令他兴奋，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的罪人要多少有多少——宋至岐早已与这罪人天堂融为了一体，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好似被恍然点醒，宋至岐注视着这个他待了许多年的地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庞大的支配感。他是街区的影子，是黑夜中的裁决者；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合该由他掌控才是，包括那群罪人的生死。他为自己的这份心情而战栗：这证明他开始逐渐理解“裁决者”的灵魂。
自那以后，咖啡店里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当有人问起宋至岐的行踪时，大家都说：他辞职了，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
我抹了一把脸，暗自祈祷剧情不似我所想的那样发展。
“他完全被这个陈曙控制了！”我评价道。
讲述者叹气，露出悲哀的表情：“是啊。”
*
几个月后，陈曙哼着歌踏进新家，被早已静候多时的宋至岐一把擒住，反手按在地上。
随着门被缓缓关上，消失了许久的人贴在陈曙耳边，咬牙切齿地：“你骗我。”
陈曙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却仿佛早已料到这个场面般，态度不慌不忙的。他微哂：“骗你？骗你什么了？”
“你压根就不是什么投资人，”宋至岐眼神阴翳，恨恨道，“我想去找你，打出去的电话成了空号；我又进了你家，可是你跑了，家里空空如也。
“于是我去四处打听，然后就发现——你口中的那部电影根本不存在，没有什么曙光投资管理公司，也没有人认识什么陈曙。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陈曙没着急反驳，只是浑身抖了起来，他在笑。
“你杀人了吗？”他反问。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沉默蔓延。
“噢，看来是杀了。”他说。
宋至岐一句话没说，沉静地压制住对方，用准备好的镣铐将他铐住，拖进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整个过程中陈曙没有任何反抗，就像是觉得完全不会被宋至岐伤害似的。
宋至岐把另一头铐在床头，将陈曙锁在床上。接着，宋至岐拿出自己带的包，包中装了许多看着就吓人的刑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这些东西的。他没有动别的器具，只掏出了一把寒光冷冽的刀。
审问开始了，裁决者拿出口袋里的卡片，问罪人：“你是否谎报了自己的身份？”
罪人痛快地承认了：“是啊。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裁决者没有理会他，接着问：“你作恶后迅速逃跑，是否出于心虚，害怕被我报复？”
“心虚？不，我并不心虚。相反，在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很愉快。”说到这里罪人笑了，“至于报复嘛……唔，确实有点害怕呢。”
翻到下一张，裁决者冷着脸问：“当时你在咖啡店里跟我相遇，是不是蓄谋已久？”
罪人歪头想了会，表示：“这倒不是，这的确是一个巧合。我当时只是觉得你有趣、有演戏的天分，才会主动接近你。”
裁决者猛地一锤床板，声音极大：“你骗人！”
罪人缩了缩，这下总算有几分被劫持的样子了。可裁决者仍觉得不够，比起这人对自己做的事，对方这一点儿害怕简直不值一提。
一会后，裁决者似乎恢复了冷静，一板一眼地问下一个问题：“你说你看好我，想教我如何当一个演员，是不是为了睡我而撒的谎？”
罪人睁大了眼睛，有些失笑：“……我当时不是说过吗？我确实很看好你，但这和我亲你不是同一回事。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意思，比我见过的其他人都有意思，才会……”
裁决者用刀面拍拍他的脸，眸中依然充斥着怒气，阴狠道：“别说废话。”
罪人耸耸肩，表示自己不说了。
裁决者翻开下一张卡片，“连环杀人案，是不是你做出来的？”
罪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出奇地望着裁决者，似乎在说“你怎么会问这个？”
裁决者只说：“说话。”
“当然不是。”罪人说，“那样拙劣的表演，怎么可能会是我演出来的呢？”
他最擅长的事应是隐于幕后，做那个暗中操纵人心的角色，一步步引诱着单纯的人走入深潭，最后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将自己摘得干净。
最后一个问题，裁决者念出了那行字：“你是否以诱拐他人犯罪为乐？”
听罢，陈曙慢慢地笑起来：“你想的很多啊，小孩。”
裁决者阴森地盯着他，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回答。”
陈曙承认了：“是。”
“好。”宋至岐提着刀靠近他，看样子他的怒火终于完全点燃了，他说，“罪人，你撒谎欺骗我，我会拆了你的下巴，割了你的舌头，再把你的牙齿一个个拔掉；你诱骗我杀人，有作奸犯科之心，我会把你全身都剖开，掏出你的心脏，在此之前我不会杀死你——好好接受你的审判吧。”
陈曙依旧是那副镇定的神态，宋至岐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在伪装，毕竟这个人最擅长的事便是欺骗。
而陈曙只是偏着头，轻飘飘地问他：“你杀了七个人还不够么，宋至喻先生？”
当啷，是刀掉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
“什么？”我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
“你说什么？”宋至岐阴沉地问。
“恕我直言，你的表演实在是拙劣了点。”陈曙露出几分嘲笑的神情，“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察觉到你的异常了。很有意思不是吗，一个杀人犯居然在认真地扮演着一个‘大学生’——又怎么能说我在骗你呢？我分明也在演戏，和你做着同样的事。我扮演一位电影投资人，而你扮演着一个兼职大学生，我演的不好么？”
宋至岐的喘气声越来越大，大到一种夸张的地步。
“你想扮演一名‘伸张正义的杀人犯’，但很可惜，你的表演漏洞百出。”陈曙遗憾地说，“除去我跟你分析过的部分，有些细节你大概永远也注意不到。你发现了吗？那位姓王的老人，对你太殷勤了。”
……姓王的老人。谁？宋至岐一时间没想起来，只能想到那个邻居阿婆，可他并不知道对方姓什么。
“我知道那一带，‘犯罪者的摇篮’……很有趣的称呼。你杀了一直欺压王华的混混头子，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以说是罪犯之间特有的第六感吗？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又或是猜到了什么，总之，她对你的示好太明显了。”
能从那个年代活到现在的老人都不简单，宋至岐在这里的人缘很差，可王华却愿意主动接触他、送他礼物，这个举动本身就很不寻常。总不可能是恶人老了醒悟了，出于某种诡异的母爱，突然想为宋至岐送点关怀。要真是这样，为什么她不先关怀关怀自己的儿子？
宋至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乎其他人；无论他人如何示好，他也从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至于你嘛……”陈曙的语调拖长了些，“宋至喻，26岁。大学生？唔，你那个弟弟才是大学生吧。但据我所知，他大学期间赌博欠了网贷，已经休学在家了，和你父母生活在一起。更何况，我从未见你上过学。你对这个角色很不上心啊，随便一查就露馅了。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警察查得太紧，不得已才换了下一个角色？”
宋至喻紧紧盯着他看，先前滔天的怒火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如同一位能将演技收放自如的、真正的演员。
陈曙明明正在受威胁，此刻却如同坐在评委席上一般，正观看着对方的表演，做出一系列辛辣的点评。
“让我猜猜……你的那间仓库里，死了不少人吧？”他抬起下巴，眯眼望向对方，“我第一次去就发现了，那儿的臭味不正常。只要是闻过尸体的人想必都能注意到，还要多亏那个位置足够隐蔽，才让你藏了那么久。”
最终，陈曙高高在上地给出了他的评价：“你思虑不周的地方太多了，宋至喻。”
叫出名字的那一刻，宋至喻突然跪在床上，他的脸红得不正常，压住陈曙狂乱地亲吻。暧昧的热气迅速升腾，陈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试图挣扎无果。对方狂热地压在他身上，用近乎虔诚的语气低声道：“你、您知道。您……全都发现了……导师，您是……您是我、我的导师，真正的……”
“……嘿，我可没答应。”陈曙一边躲着对方的吻，一边笑着抱怨道。
那天之后，这俩人便开启了他们的演艺生涯。他们离开了那座阴云笼罩的城市，动身前往更广大的世界。他们约定好，每到一个城市，便扮演两个全新的身份。或许这样的生活对普通人而言实在是不可思议，可他们乐在其中。宋至喻是个电影迷，陈曙是他的导师；宋至喻还年轻，在这条特殊的演艺之路上，他还要走许久。真正的演员，就是在每一次表演中都能找到新的自我，展现不同的灵魂；而他的这份求索之心也将永垂不朽。
“下一次，他们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听到这，我已经有点起鸡皮疙瘩了。我听着这个陌生男人讲故事，竟早已不自觉地入了迷——当我捕捉到这个问句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所以，他们下次要扮演的角色是……”
那两位陌生男性相视一笑，优雅的那一位道：“是一位小说家，以及一位小说家的朋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