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岛的名字似乎自带一种明媚的滤镜。
这里的阳光慷慨大方,将天空洗成透亮的蔚蓝,更映衬得海水也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绿与蓝,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宝石。
果然像啾啾记事本里提到的那样。
但不论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姜梨心底那口干涸龟裂的深井。
她在“屿风揽月”几乎足不出户地待了两天。大部分时间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呆,文档依旧空白。
偶尔,她会拿起手机,机械地刷着页面,视线却没有焦点。沈惊鸿的社交媒体账号永远停更在了一个月前,最后一条动态下面,挤满了来不及回复的留言和悼念,每一条都像盛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眼。
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只剩下一种迟钝、看不到尽头的麻木,在那之下,是早已僵死的疼痛。
第三天清晨,那种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履行对沈惊鸿那句“好好活下去”的承诺。
她想起沈惊鸿记事本里那条——“体验当地的生活,做个快乐的视频博主”。
视频博主……姜梨无法想象自己对着镜头说话的样子。
但如果是沈惊鸿的话,她一定会活力满满地探索这个岛上的每一个角落,用镜头记录下所有有趣的事物。
一种近乎赎罪的心理驱使着她。
她拿起手机,戴上耳机,将音乐声开到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声响,然后走出了“屿风揽月”。
她决定模仿沈惊鸿可能会做的事——用镜头记录。只是,她的版本是静悄悄的。
她不知不觉走上了花鸟岛有名的‘码塔线’公路。这条蜿蜒的公路一边是青山绿树,一边是碧海悬崖,风景秀美。
姜梨沿着公路边缘慢慢走着,举着手机,像个笨拙的学徒,拍摄着沿途的风光。
路边蓬勃的野花、岩石上晒太阳的懒猫、悬崖下拍打礁石的海浪、偶尔驶过的彩色观光车……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仿佛那是隔绝她与真实世界的屏障。
她行走的路线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人群,目光警惕地快速扫过周遭,提防着那抹可能会突然出现的明亮身影。幸好,他没有再出现。
举着手机的手臂开始发酸,海边的阳光也比想象中更加灼人。她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正从体内升起,急需一个地方躲避。
抬眼望去,前方路边恰好有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咖啡馆,招牌是原木色的,写着“春晓”两个字。
她需要坐下休息,也需要一点咖啡因来对抗持续的低落情绪。
推开店门,风铃轻响。店内人不多,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
她走到最靠里的角落位置坐下,点了杯最普通的美式,然后继续低头看着手机里刚才拍摄的素材,眉头微蹙,思考着如何剪辑。
就在她专注之际,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笑意的男声突然在头顶响起:
“嘿,好巧啊。又见面了。”
姜梨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黎春生就站在她的桌旁,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热烈明媚的灿烂笑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
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看起来更加清爽,与花鸟岛明亮的调子浑然一体。
“我看你刚才在外面拍得很认真,是博主吗?”他非常自然地问道,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恶意。
姜梨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窒住了。
巨大的不适和恐慌如同潮水般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法预料的社交互动。
她的脸颊迅速升温,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一阵细密的痛感来袭。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声若蚊蝇,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不是。”
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她甚至没去看黎春生瞬间错愕的表情,下意识地推开椅子,动作大得差点撞翻桌上那杯满满的咖啡,抓起桌上的手机,低着头快步朝柜台走去,语速极快地对老板说:“麻烦……结账,打包。”
整个过程快得离奇,让人琢磨不透。
黎春生愣在原地,端着咖啡,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那个女孩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到柜台,付了钱,接过打包好的咖啡,全程侧着身子,避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消失在门外明亮的阳光里。
风铃因为门被快速推开而剧烈地晃动着,发出凌乱急促的声响,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来。
咖啡店的老板看着这一幕,了然地笑了笑,对黎春生说:“那姑娘好像挺怕生的,来了两次都坐那个角落,不怎么说话。”
黎春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走到柜台前:“老板,你认识她?”
“不算认识,就记得她。好像住在知微的民宿里。”老板一边擦着杯子一边说,“看起来心事重重的,跟这岛上大部分来放松的人不一样。”
黎春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起第一次在晨雾中她仓惶的背影,和刚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惊恐的慌乱。
那不是简单的害羞或内向,那是一种深深地、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后的回避。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特别,有些好奇。现在,这种好奇里掺杂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
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浓郁的奶泡也未能完全化解心头那点微妙的凝滞感。
而逃回“屿风揽月”的姜梨,背靠着房门,心跳依然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腔。手里打包的咖啡被捏得微微变形,咖啡液也顺着变形的杯口流到她的手上,再滴落到地板上,嘀嗒嘀嗒…
她讨厌这样失控的自己,讨厌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社交恐惧。
每一次这样的遭遇,都像是在提醒她,她与这个“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
啾啾,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一定会笑着跟他打招呼,落落大方,说不定还能交到一个新朋友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用臂弯紧紧环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缩回一个绝对安全的壳里。
花鸟岛的阳光那么灿烂,却照不进她紧锁的心门。而那缕试图靠近的春晖,似乎也被她彻底地、决绝地挡在了门外。
逃回房间后的姜梨,在门后蜷缩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那阵几乎让她窒息的恐慌。
黎春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自然熟稔的语气,像一根倒刺,精准地刺破了她好不容易维持的、脆弱的平静。
但沈惊鸿的脸庞和那句“替我好好活下去”的嘱托,又像是一种无形的鞭策,让她无法彻底沉溺回那片冰冷的泥沼。
下午,阳光西斜,将房间染上一层温暖的金黄,却怎么也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不是写作,而是下载了一个简单的视频剪辑软件。
她将上午在码塔线沿途用手机拍摄的零碎素材导入进去。海浪、野花、懒猫、悬崖、观光车……画面摇晃而毫无章法,完全是一个新手漫无目的的记录。
她戴上耳机,将外界声音彻底隔绝,整个人沉浸到屏幕的光影里。
她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剪切片段、如何调整速度、如何添加转场。她挑选了一首旋律极其简单、节奏舒缓的纯钢琴曲作为背景音乐,音量调得很低,仿佛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隔了好几百公里之外传来。
她避开了所有出现人影的画面,最终拼接出了一段时长仅有一分多钟的短视频。
没有台词,没有字幕,只有流动的画面和若有似无的音乐,像一段沉默的梦境,或者说,像她此刻内心的独白——一片看似宁静,实则空荡迷茫的风景。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似乎……也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完成了某件事的踏实感。
她想起沈惊鸿曾经开玩笑说,以后她的视频账号要叫“惊鸿一瞥游天下”。
姜梨沉默了片刻,在一个主流视频平台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输入了账号名:“鸟瞰无声”。
鸟,是花鸟岛的鸟,也是惊鸿鸟。无声,是她自己的状态,同样也是沈惊鸿的。
她将那段无声的视频上传,配了一句同样简单的文案:「花鸟岛·碎片。」
然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迅速退出软件,合上了电脑。
她不敢去看会不会有播放量,有没有人评论,那对她来说是一种需要巨大能量才能承受的对外交互。
接下来的两天,姜梨依旧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她每天会强迫自己出去走一小段路,每次都会举着手机拍摄一些新的素材。
清晨码头归航的渔船、午后阳光下晾晒的渔网、黄昏时分点亮的老街路灯、甚至只是窗前掠过的一只飞鸟。
她像一只受惊的鸟,行走的路线总是避开人群密集的地方,偶尔会警觉地回头,确认那抹令人心慌的明亮没有出现在自己身后。
幸运的是,她再也没有遇到他。他似乎只是花鸟岛阳光下的一个短暂插曲,消失了。
每天晚上,她会坐在电脑前,将白天的素材剪辑成一段段一两分钟的无声短片,配上不同的纯音乐,然后上传到“鸟瞰无声”账号。
她依旧不敢看后台数据,只是机械地完成着这个“任务”,仿佛这是连接她与沈惊鸿之间唯一的、脆弱的纽带。
这天傍晚,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小段在路边捡到的、形状奇特的枯树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捡,只是觉得那曲折的形态有一种苍劲的美,或许…可以入镜?
民宿老板宋知微正在院子里打理她那几盆长势喜人的薄荷。
“回来了?”宋知微抬头看她,笑容温和。她是个观察力很强但言语克制的人,几天相处下来,似乎也习惯了姜梨的沉默寡言。
“嗯。”姜梨低声回应,下意识想把枯树枝藏到身后。
“最近常看到你拿手机拍东西,是在做vlog吗?”宋知微状似随意地问道,手里修剪的动作没停。
姜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垂下眼睫:“……随便拍拍。”
“挺好。”宋知微没有追问,转而道,“对了,过段时间我可能要出国一趟,去见个朋友,可能会待得比较久。正发愁这民宿到时候没人照看呢。”
姜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宋知微看着她,笑了笑:“没事,我就随口一说。晚上我烤了些小饼干,待会儿拿给你尝尝。”
“谢谢……”姜梨轻声道,然后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吁了口气。和宋知微这样不带有压迫感的短暂交流,已经是她目前能接受的极限。
出国?照看民宿?这些词离她太遥远,她根本无法想象。
她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想要继续剪辑视频,鬼使神差地,手指停顿了一下,第一次点开了那个视频平台的后台。
“鸟瞰无声”账号下面,竟然有了几十个播放量,几个点赞,十几个粉丝,还有几条留言。
她心跳微微加速,点开留言。
「画面好干净,看着心里都平静下来了。」
「博主是在花鸟岛吗?下次去,能不能求个攻略?」
「喜欢这种安静的记录,关注了。」
「音乐配得真好,感觉时间都慢下来了。」
没有恶意的揣测,没有令人不适的追问,只有几句简单的、带着善意的感受。
姜梨怔怔地看着那几条留言,一种极其陌生而微弱的暖流,极其缓慢地,试图渗入她冰封的心湖。
虽然它依旧无法融化那厚重的冰层,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感觉好像……不是完全一个人漂浮在冰冷的世界里。
她依旧没有回复任何一条评论。
但这一次,她上传新视频时,默默地将文案「花鸟岛·碎片」改成了「花鸟岛·晨雾」和「花鸟岛·日暮」。
仿佛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微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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