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夫子回来得格外迟。
以往这个时辰,莫夫子早该背着满篓草药归来,可眼下暮色渐沉,天色渐晚,雨幕将祝余山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仍不见他的人影。
雨势渐大,长安撑起一把油纸伞,推门去迎。
祝余山初春的雨是微凉的,细密却沁着寒意。山间雾气氤氲,远处层层积云,墨色积云压着青翠的山谷,与茫茫雨幕粘连在一起,望不到尽头。
徐徐微风,雨燕斜飞,很快又没入丛林里。
凉风夹杂着雨气拂面,长安心头那丝从清晨起就盘旋不散的不安,愈发清晰。她攥紧了伞柄,加快脚步,青石板路湿滑,溅起细小的水花。
那一日,她推开门,就看见立在台阶下的虞惊鸿。
也不知道在雨里淋了多久。
穿了一身白衣,浑身被雨浇的湿透,衣上几道破口,肩头有一处被雨水晕染出一道红色的血痕。墨色长发湿漉漉的,额前碎发挡住了眉眼,只能瞧见毫无血色的唇色。
他就那样站着,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无助的孤绝。
四周是灰檐黑瓦,恍若这世间只剩这一捧如雪似的白。
风一场,雨一阵。
那抹白在灰檐黑瓦间晃动,竟让长安无端想起去岁冬夜,覆于松针之上那层清寒皑皑的雪。
……
门轴“吱呀”的声响似乎惊动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雨幕,投向她的方向。
沧州的春雨,寒凉刺骨。
长安撑着伞凝眉望去,这才看清他的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眸如点漆,眉似青山,本是极精致的容貌,此刻却苍白得吓人,唇瓣紧抿,不见一丝红润,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倒下的样子。但他站得笔直,偏又有一股韧劲撑着,孑然一身地站在雨里。
长安踏出门槛的脚步骤然停住,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细雨如针,密密麻麻扎在身上,冷意直透骨髓。
虞惊鸿的神志已在涣散的边缘。视线模糊,头疼欲裂,唯有冰冷的雨水触感真实。
多日来的奔波使他身心俱疲,如今走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体内最后一丝气力也即将耗尽。他深知自己这具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不能倒在这里。
只差一步。
他模糊地感知到那扇门开了,有人出来,却无力分辨更多。世界在他眼前摇晃、褪色。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被这片冰冷的雨彻底吞没时,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不,不是雨停。
是一把澄黄的油纸伞,隔开了绵密的雨丝。一股极淡的、清苦的药味若有若无地飘入鼻息,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随之一阵风吹来,带来更深的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战栗。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依循本能,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再次抬起头。
雨下的很大,越来越大。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湿了她的裙摆。
青山寂寂,风雨潇潇。
后来许多年,虞惊鸿想起这一天,只觉得冷。
是的,他冷极了。
冷雨,冷风,冷得四肢百骸都失了知觉。
春雨泠泠,不及她伞中递下的清冽一眼。
“雨这么大,公子有要事寻人?”长安站在台阶上,声音混在雨打伞面的噼啪声里,显得有些飘忽。她袖口卷至肘部,露出一小段淡青色的旧痕,像是长期针灸留下的印记。发间苦艾的清气混着雨水的湿冷,淡淡散开。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她,眼神空洞,快要失了焦距。
长安面色未改,仿佛未见他的异常,顿了顿,才不紧不慢地续道:“若是来寻药,莫夫子今日下山未归,怕是等到很晚也未必能回;若是求医,公子恐是寻错了地方,夫子是药农,无人能替你诊治。雨势稍歇后,还请公子沿那边石子路下山吧,晚些山路恐不太平。这把伞送你了,不必再还。”
她说完,将伞又往前递了半分。
少年依旧沉默,缓缓垂下头,湿发遮住了他的神情。
长安蹙眉,又唤了一声:“公子?”
仍是无人应答。
她心底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微恼渐渐浮起,移开目光,不再看他。这些年她身子不大好,靠着夫子采药换钱勉强将养,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理会旁人?
她侥幸从鬼门关挣回一命,比谁都更惜命,更明白量力而行的道理。
自身已是一副重担,岂能再轻易揽事上身。
人生不过区区百年,弹指一挥间须臾而过。谁也不能想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人狂妄到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天地之大,苦难何其多,又岂是她一个过江河鲫能左右?长安早就看清了,自己根本没有本事救一个人。
这世道,好人的命都很短。
没有谁比她更懂得自己生命的宝贵。
雨幕潺潺,没有止息的意思。她的思绪飘向远处山道,担忧着夫子的行程,丝毫未留意台阶下那抹孤绝的白影已到了极限。
直到——
他毫无征兆地,蓦然向前倒去。
长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吓了一跳。
冷风卷着雨水扑来。她迟疑着,终还是俯身,伸出手指,极快地探向他的鼻息。
气息微弱,但尚存。眉头紧锁,脸色白得骇人,触手一片冰涼。
她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角上,那抹刺眼的、泥泞中的白,让她莫名想起去年冬日那只冻僵在门口的白猫。
她养了它一阵,它却没熬过春寒,就在冬天病死了。
初春这个时节,山里是很冷的。长安打了个寒颤,今日若非因夫子迟迟未归而心绪不宁,绝不会踏出房门,自然也不会撞见这倒在雨中的少年,更不必此刻站在冷风里,面对这般两难境地。
救,还是不救?
于她而言,这本不该是个需要犹豫的选择。
她敛起神色,最后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一眼,站起身,决然转身,朝着不罔斋走去。
这闲事,她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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