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停歇。
檐下存着昨日存积的雨水,长安蹲在火塘边搅动药粥,忽听得竹篱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竹帘外传来枯枝断裂声,王婆婆挎着盖蓝花布的竹篮,深蓝色棉袄还沾着新泥。
婆婆年近半百,儿子早逝,独自拉扯孙子长大。前年孙子科举未中,如今闭门苦读,指望下次能金榜题名。夫子种的药材品质好价钱也公道,有时忙得脱不开身,婆婆便会主动上山来取,一来二去,便与不罔斋熟络起来。
“长安娘子——”婆婆扬声唤道,将竹篮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中取出用油纸包好的腌腊肉、一小包冻米糖,最后是一封被红纸裹着的茯苓糕压着的信。
“昨儿夜里风雨大得吓人,夫子天没亮就敲我门咧,惦记着你一个人在这山上。”
长安忙起身扶她到檐下的炭盆边烤火:“夫子又进山了?”
“往北边去了,说是要寻一种稀罕药的种子。”婆婆抽出那封信塞到长安手里,枯瘦的手指布满了岁月的茧子。
药罐还在突突冒着热气。长安接过信,昏黄的黄麻纸,墨迹深重,确是夫子惯用的松烟墨。
“夫子可说了归期?”
“总得等入夏吧。”婆婆笑着,习惯性地想去掀旁边陶瓮的盖子,嗅嗅药气。
长安脚步微动,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通往内屋的方向。
婆婆却已转身,指着山下方向笑道:“今年村里舞龙灯格外热闹,小娘子真不去瞧瞧?”
长安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头:“阿婆,您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快坐下喝口水歇歇脚吧。”
“不了不了,”婆婆连连摆手,“山下的铺子只他爹看着,我这心里总不踏实,得回去啦。”
长安又挽留几句,见婆婆执意要走,便送她出去。竹影摇曳,光斑落在那封未拆的信上。送至篱笆墙边,婆婆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东南方雾霭缭绕的层峦,像是喃喃自语:“过了破五,祭山神的锣鼓一响,外乡人就要进山了。”
送走婆婆,长安站在院中,看着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她拆开信笺。夫子的字迹比往日更为潦草,墨迹在归期未定上氤开一团。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长安看完,默默将信纸折好塞入袖中。
小厨房炉火上的药已煎得恰到好处,袅袅香气弥漫开来。她净了手,将药汁滤进药盅,端着它走向柴房。
青灰色的晨光透过窗隙,恰好落在草席上昏迷的男子身上。
长安平日并非爱多管闲事之人。
那日发现他时,自己原本已走出十余丈远,可湿透布鞋踩过碎石子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呜咽。
山风卷起她未束的发丝,带着雨后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三年前,也是这样带着血腥味的清晨,夫子背着药篓推开柴门,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她。
……
掖紧少年身上最后一层棉被,指尖残留着高热带来的灼烫。
“倒是个命硬的。”长安低声自语,将温热的药碗放在榻边的矮凳上,又把浸了冷水的帕子覆在他滚烫的额间。
此人来得蹊跷。
祝余山地处偏远,人迹罕至,绝非寻常迷路或遇险之人会到的地界。捡到他时,他怀中紧紧攥着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只有一袋碎银,竟再无能证明身份的文牒。
她的目光掠过他因梦魇而紧蹙的眉头,被汗湿透额角,拳头也跟着死死攥紧,指节处都泛着用力的白色。
他的外衫昨夜已被长安剥下,叠好放在床头。料子普通,且袖口明显短了一截,并不合身。贴身的粗麻中衣虽血污不堪,肘部却打着极其细密整齐的菱纹补丁——这般考究的缝补手法,绝非寻常人家能有,倒像是底蕴深厚的殷实之家才养得起的绣娘手艺。
长安沉默地注视片刻,心中念头微转,终是未发一言,悄然退出柴房。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日。待到第二日下午,天空彻底放晴,一碧如洗。
院中石斛上摊开着一本医书,被一方石墨压着,风过书页,哗啦作响。树下支起的药斗上,晒着的草药散发出混合着阳光和雨後青草的特殊香气,闻之令人心神一舒。
长安抱膝坐在竹帘下,低头专注地拣选着晒干的紫苏叶。连日的劳心劳力,加上春日暖阳的抚慰,让她感到一阵难得的倦意。或许是被这过于温暖的阳光蛊惑,或许是被草药安宁的气息包裹,她原本只想闭眼假寐片刻,却不料困意沉沉袭来,坠入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梦境。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的亲人不多,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从她记事起,父亲总是很忙,经常不着家,家里就只剩下哥哥和她两个人彼此陪伴。
兄长刻苦勤勉,雷打不动地每日在书房攻读。彼时长安体弱,兄长便在她书房里置了一方小榻,怕她无聊,又用休息时间亲手雕刻了许多木质小玩意儿给她解闷。
在她的记忆里,她一天一半的时间都是和哥哥一起,兄妹俩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那时候,哥哥和父亲总是吵架。
也是一个雨天,她记得自己小心翼翼捧着刚出炉的酥饼,躲在书房外的廊柱后。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紧接着,父亲惯用的那方石砚竟破门而出,砸碎了阶前那盆名贵的十八学士山茶。瓷片与娇艳的花瓣四溅,险些划破她的绣鞋。
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气得拂袖而去,哥哥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和以往的每一次吵架一样,她在书房角落里找到了他。
“……看见门口那盆碎了的山茶吗?”兄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上个月,他刚用它换了陇西一座铁矿山。”
他摸到她悄悄塞进他袖中的金疮药小瓶,熟练地按在伤处,没什么表情:“于他而言,我们与那盆山茶并无不同,不过是另一批待价而沽的十八学士。”
长安冷的很,闻言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兄长的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阿兄,长大后,你想去哪?”
兄长的眼眸沉静如古井。他在阴影里握住长安冰凉的手,那句话似是承诺,又像是自语:“去哪里都好,长安,你也要走,阿兄带你一起走。”
长安忽然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他红肿的侧脸:“那盆山茶花,是你给父亲的生辰礼,之前……开得那样好。”
“……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摆设。”他语气漠然。
又一道惊雷劈开浓云,她看见兄长眼底映着廊下破碎的白山茶。
“阿兄,”长安弯腰,拾起一片沾染了泥泞的洁白花瓣,轻轻按在兄长掌心,“真正的十八学士,该开在山野之间。”
哥哥似乎怔住了,沾着雨水的睫毛颤动着,像是垂死的蝶翼。他握住长安的手,触碰到她指尖被碎瓷片划出的细小伤口。
“这么冷的天,捡它做什么。”
“兄长说,它是别人不在意的摆设……可就算没人在意,昨夜那么大的暴雨,它也拼命开了七朵花呢。”
雨幕忽然被狂风吹斜,几滴冰凉钻进长安后颈,冷得她一颤。
“长安,记住,”她仰头,正看见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滑落。他捂住妹妹被碎瓷划破的指尖,突然道:“只要哥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
“我们是彼此最亲的人。”他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长安单薄的肩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哥会永远陪着你。”
是的,真正的十八学士该开在山野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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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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