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上玄月，月色缥缈，星子零星，时有阵阵清风拂过。
沧州很大，长安居住的祝余山，山脚下有一个叫做洛河的小镇，方圆百里，都隶属于沧州管辖。
这里远离京畿繁荣，没有稷川皇城的高楼画栋，也没有霁州云都的秀丽山水，却是瀚洲大陆天下读书学子心驰神往的学术圣地。
大洛王朝开朝三百年，沧州曾出了不少文采惊世的文人墨客，肱骨之臣如过江之鲫，诗词文化熠熠生辉，璨若繁星。
四年了。
他们搬来这祝余山，已经整整四年了。
长安正要点亮油灯，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嘎吱”响动自柴房方向传来。
她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望过去。
紧接着便是更密集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断裂。
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
轰隆！！
一声巨响彻底划破了山间的宁静。只见柴房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竟塌了半边！月光和尘埃一同从椽子的巨大缺口倾泻而下，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屋内的狼藉。
长安目瞪口呆，从头到脚都打了个激灵。她猛地想起——屋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呢……
“坏了！”她低呼一声，扔下火折子，也顾不上点灯了，匆匆忙地穿过院子，一路小跑冲向柴房。
冷风凉飕飕地刮过，吹得她心尖都跟着凉了半截。
往日还算完整的柴房此刻破开一个大洞，断壁残垣，显得无比凄凉，只剩两扇破门吱呀呀地摇晃着。
她顾不得许多，徒手就开始搬开散落的木板和断裂的椽子，冷汗滑落额角也浑然不觉。十指很快沾满了灰土，被木刺划拉出细小的口子，但她手下动作不停，拼命地在狼藉中挖掘。
心中不免苦笑，带了几分后怕的庆幸——得亏夫子当初偷懒，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是轻飘飘的稻草和薄木板，路边一抓一大把，没什么分量。否则今日这么一塌，里面的人怕是真要没命了。
她不敢细想，只是更加用力地扒开杂物。
她在一片尘土飞扬的狼藉中艰难地扒拉着，冷汗滑落额头也顾不上擦，终于摸索到了一片温热的衣料，继而触碰到一条手臂。
“……喂，还活着吗？”她提高声音问道，手下不停，奋力清理着压在上方的杂物。
第一块碎木砸在肩头时，虞惊鸿以为自己仍在那个无尽雨夜里奔逃。
腐朽的梁木发出蛀空的叹息，陈年艾草与蛛网混着尘埃簌簌坠落。
“哗啦——”
断裂的椽子擦过耳际，飞溅的陶罐碎片在颈侧划开细痕。他想抬起右手护住头脸，却只抓到一把湿冷的苍术梗。有温热的液体渗入后颈衣领，不知是屋顶漏下的雨水，还是自己额角淌下的血。
混沌中有青色光影在眼皮上跳跃，或许是月光穿透了塌陷的屋顶。压住胸腔的瓦砾堆突然松动，一截挂着冰碴的麻绳垂下来，末端系着的铜铃轻轻擦过他开裂的唇。
黑暗最深处浮起一点萤火。
似乎有人正在扒开压住他右臂的腌菜坛，带着薄茧的指尖短暂而有力地按住他的手腕，垂落的发丝扫过他被碎石划破的掌心，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他试图凝聚起一丝力气抓住这缕生机，意识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可抗拒地坠向腥甜而温暖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死了。
心神麻木地放空了许久，想着就这样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缓慢流逝，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仍在缓慢而固执地跳动。
……竟然，还活着。
周遭是一片冷寂的黑暗。
他很想醒过来，但眼皮沉重，一点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腐坏的记忆在高热时最鲜活，噩梦一般的日子里，他每日奔忙在逃亡的路上，每每睡下，梦里总会有震天的喊杀声。他被护在一具尸体下，亲眼看见雪亮的刀刃砍下亲人的头颅。
鲜血喷洒而出，溅到他的脸上。
他倒在满目的血色中，只觉得窒息。
他睁大了眼睛，可眼前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压压地朝他袭来，人们无力挣扎，于是把灵魂放在冰冷的黑窖里，思绪不断下沉。
他不断坠落。
直至黑暗完全没过他的发顶。
他像是变成了火海中的一只蚂蚁，巨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肤，狂风肆意呼号着它即将冲锋的号角，疼痛在脊背绽开带刺的藤蔓，每一根都缠着族人的呓语。
不断有断裂的木梁横亘到他面前，他依稀能听见有人在火中齐颂着一遍遍黍离。
遮天蔽日的火光中，人们无处躲藏。
每一息，每一刻。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置身无边地狱，目光所至，都是人们在烈火中痛苦的哀嚎。
虞惊鸿倒在那片火光中，慢慢闭上了眼。
……
长安整整收拾了一夜。
屋顶塌得彻底，里面的被褥有些还能将就着用，只是那张破床是彻底散架不能要了。她在狼藉里挑挑拣拣，抽出勉强能用的物件，再一点一点清理这片残渣与废墟。
给那昏迷的少年简单擦了脸，从夫子柜子里翻出一件干净的旧衣替他换上，暂时将他安置在夫子的屋子里。
慢慢地，月亮下山，太阳升起，晨光熹微，天边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虞惊鸿就是在此刻醒来的。
应是卯时，旭日初升，和风习习，窗外春意正好，远远传来几声悠悠远远的鸟鸣。
门缝半闭半敞，隐约能看到门口养了几盆开的很好的花，太阳刚出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正好能撒到他身上。
暖洋洋的。
长安穿着一身洗到泛白的青色衣衫，脸上沁着细汗，发间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她刚将最后一点杂物归置好，抬头正见阳光大盛，有碍眼的发丝被风吹到眼前，被她随手别到耳后。
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虞惊鸿睫毛轻扇。
他眼中那扇静谧沉闷的春光里，突然闯入一个手提扫帚、倚窗而立的姑娘。
清风拂过，花影摇动。
那人目光清淙，似冰泉流动，见他醒了，似乎有些意外。
不多时，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忙碌后的微哑，却清晰平静。
“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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