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容倾神志清灵后,赵瞻已经将他打扮得差不多了。大红的蟒袍,金镶玉的耳坠,翡翠与金银相映成辉,他像只被人精心塑造的瓷人儿,一丝瑕疵也无,脸上不施粉黛,情潮留下的绯红已是最艳丽的胭脂。
“尚可。”赵瞻捏着他的下颌,细细打量过每一处,眉头微微蹙起,“可惜了,这身衣裳还差点风韵,虽说明艳,犹缺几分……”皇帝自个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人儿似乎缺了什么,或是……隐藏了什么。
漂亮的瓷人美则美矣,但不是容倾。
容倾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从漫长的麻木中转醒,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出一个乖顺的笑容,人忽而活了过来。
对了。
这才是熟悉的容倾。
赵瞻总算满意了,他牵起容倾的手,将那双纤细的手包入掌心,语气温柔,好似他是一个儒雅随和的好丈夫,正与爱妻话着家常,“五郎三年未归,恐怕想你想得紧。七日后班师回朝,子定,你且率人出城迎接他罢。”
“臣领旨。”容倾的笑意有了几分真切,“必不负万岁爷期望。”
于他自个而言,并不愿与五皇子见面,但面对主持大型礼仪的诱惑,这一点幽微的不情愿,便也算不得什么。
那个人……不重要。
没有什么比他如今抓住的权力更重要。
他总算好了一点。这些年,除了实打实握在手里的好处能让他稍稍安心,其余的人和事,难免勾起他的疑心。
“五郎那孩子,脾气犟,像他早逝的娘。早些年朕忽视了他,颇觉对不住,好在有你陪着他,也算弥补了些许遗憾……”
赵瞻轻笑一声,掌心搭在容倾的肩头,让人转过去对着明镜,下颌靠在那单薄的肩上,凝视镜中的倒影。
“三年前,他同你我大吵一架,不肯就藩,亦不肯娶妻,非要去到军中历练。他倒是争气,从籍籍无名的小兵一路升到参将,立下大功,过几日你见了他,别再纠结先前的龌龊,好好说上几句话,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谅他也不会忘记。”
容倾也在看着镜中的自己。
面目模糊。
从何时起,他连自己的模样也看不清了?纵使华服在身,站在王朝的中心,却还是不满足、不甘心。心愈是膨胀,却愈看不清自己……
这是他的报应么?
那个人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他指尖微颤,面上温顺道:“万岁爷教训的是,臣定同五殿下多说几句话,到底三年未见……臣心里也时常挂念他。”
赵瞻听了这话,露出一丝微妙的遗憾:“朕与你此生是无法拥有一个孩子了,也难怪你把五郎时常放心尖上。”
这话听得容倾想笑。
放心尖上?
那人也不过勉强算他的软肋,一旦回到京师,就会变成赵瞻拿捏他的把柄,稍稍出了差错,他和那人都是一个死。再说,他以为他们不过是相依为命的亲情,而那人却不以为然,想要得更多,偏偏容倾给不了。而这一份恩情到了赵瞻手中,却成了摆弄泥偶的细线,他和那人,乃至文武百官,都在唱着皇帝最爱的那一出热闹戏。
他只需弯起眼睛,陪着众人一同演下去就好。
他压下心头的一丝涩意,回过身,依偎进皇帝的怀抱,手指轻轻拨弄着龙袍的襟口,“臣与五殿下,是早年在宫里头一同长大的情分,心尖上的那个人……只有万岁爷。”
多好听的话。
赵瞻笑了,亲了亲他的额头。
而他在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
由一个阉人代天子迎礼,无疑是荒唐的,哪怕容倾也算得上功勋累累,也左右不了一部分朝臣的怒意。
弹劾的奏章纷至,堆满司礼监的桌案。容倾靠在软榻上,一封一封地看,看得十分专注,似乎那上面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某个陌生的谁谁。
长乐心里紧张。他沏了新茶,滚滚的雨前龙井茶,万般小心放在一旁,扫一眼垂眸阅览奏章的容倾,轻声道:“督主,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拿不准容倾的喜怒哀乐,上一刻笑语盈盈,下一刻却又冷着一张脸,都是常有的事。随之容倾掌握得越多,性子也愈发乖张,旁人须得仔细揣测,才能摸到一点的头绪。
譬如当下,长乐分不清容倾到底是无所谓,还是压着一肚子的气。烛火下容倾的脸泛着莹润的光泽,睫羽浓密纤长,有一点稚气。
容倾道:“不急。”说罢放下手里的奏章,吃了一口茶,水汽氤氲,接着道:“长乐,你去喊几个随堂的小子过来。”
长乐不解,但也只得叫了几个随堂太监过来。
只听容倾道:“弹劾的奏章太多,万岁爷不乐意看。你们去记下谁弹劾了、主要说了什么,列成单子交予咱家。”
那几个随堂道:“喏。”
奏章基本分了出去,容倾还留下了几份,压在案头,转头对长乐笑道:“这么多人弹劾,明日早朝,万岁爷怕是会不高兴,尤其是这个左佥都御史周子清,怎敢在奏章上出此狂言?”
他用两指捻起那份奏章,递予长乐,口中淡淡道:“竟敢说咱家是‘阉货误国’。误国?误的哪里的国?辽东打了胜仗,不正预兆着我大燕欣欣向荣,必定回到太/祖年间的盛世么?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长乐捧着奏章,并未翻阅,只是恭敬道:“一切全凭督主定夺。”
容倾微微眯起眼睛,纤手懒懒托着香腮,他想,杀一个杨瑞不足以彻底威慑朝廷,再杀一个周子清,恐怕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况且于他而言,也未免显得他过于嗜杀了。
再说……赵瞻会如何反应呢?
第二日一早,离早朝还有段光景,赵瞻瞧过递上来的奏章,特意挑出周子清的那份,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道:“前不久那个杨瑞说你误国,今儿个又上了好些奏章,个个说由你代朕迎凯不妥。尤其这个周子清,‘阉货误国’……子定,你自个说说看,你何时误过事?”
啪的一声,周子清的那份奏章落在容倾膝前,其上墨迹斑驳,字字句句直指“宦官弄权”。
容倾抬眸,目光清亮,隐隐带着一丝无辜的困惑:“臣自认无愧。万岁爷要臣办的事,督查藩王、辨明忠奸、监军大同、北抗瓦剌……桩桩件件,奏章都摆在万岁爷的案头,白纸黑字,皆记得分明。若这是误国,那臣……确实罪该万死。”
赵瞻闻言轻笑一声,直起身,手抚上他的脸庞,淡淡道:“是么?”
废话。
容倾登时生出几分自嘲。
他还真能说得上几句一心为国,功勋都是实打实的。可惜他是个阉人,是皇帝的家奴,又是上战场打仗,又是插手盐铁漕运的整治,不就是妥妥的弄权么?
身子骨垮了,也换不到一句“鞠躬尽瘁”。
那是他们这种人不配的赞誉。
一滴泪酝酿片刻,蓦地坠落。
容倾哽咽道:“臣误国,误就误在……忘了自己是个奴婢,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真以为多做了一些事,便能为万岁爷分忧,能……有所不同。是臣忘了本分,痴心妄想,纵使耗到油尽灯枯,也是自找的,请万岁爷重罚。”
说罢,他深深伏下身子,似是泣不成声。
赵瞻软硬不吃,但爱看戏。
戏演得好,他便高兴。
只听得一阵低沉的笑,男人从龙椅上起身,步至容倾跟前,俯下身子,指腹温柔划过他泪水涟涟的脸庞,吐出的话却含着一股扭曲的愉悦:“容倾,你这张嘴,怎的总能给朕带来惊喜?”
男人一把拉过容倾,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像是在抚慰自己最得意的藏品:“朕说了准许你去,你便得去,这可是天底下最大的荣耀,朕疼你呢,是不是?至于周子清,他的嘴一向不讨朕喜欢,今日又让你落了泪……他的这条舌头,朕便赏给你的东厂,如何?”
容倾靠着皇帝的怀里,仍在微微抽泣,可他的眸子却空无一物,不知在看向何方。那目光越过龙椅,越过紫禁城,越过天地……在王朝的上空徘徊不已。
一种更深的仿徨自他五脏六腑蔓延。
他无法控制地颤抖。
……
手起刀落,周子清人头落地,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嗜杀的罪名已然确定,他懒得去摘除,那些人要骂,便骂了,他早已熟视无睹。不挡路,随便骂,若是挡了路,脑袋自然不保,这一向是他的处事风格。
而日子也到了迎凯的那一日。
赵瞻亲自给他选了衣裳。比起平日穿的蟒袍,今日他身上的这件,更是繁复精美,与其说是官服,倒更像一件戏服,金丝织就云龙蟒纹,沉重到几乎令他寸步难行。
却也像一簇热烈燃烧的火。
长乐跪在地上,为他系紧腰间玉带,恰好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只觉手下的人身姿依旧挺拔,如山间覆雪的松柏,却叫人时常担忧,是否有一日终被冰雪压垮。
五殿下回来后……督主会多笑一笑么?
这个问题连容倾也无从作答。
他整装待发,去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鸿门宴。
迎凯的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最终停在卢沟桥一带。帷幄彩殿已经搭好,天公却不作美,阴云密布,似有风雪欲来。
容倾呵出一口气,脸色苍白,无喜无悲。他身后是文武百官,依次排列,静默无声,唯有龙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当大军压境的那一刻,天上也落了雪。
容倾微抬起下颌,任凭雪落在自己的眉间。
大雪掩盖众人,唯独他那身红衣愈发明亮,几乎成了一点火星子,在风中摇曳,似要点燃这茫茫天地。
他一眼就看到了赵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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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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