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记得,赵珝走的时候,才十五岁。
本该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可不知是自幼不受重视,或是本性使然,总是沉默而谨慎,生怕说错一句话,便什么也没有了。直到三年前悍然拒婚,远走辽东,震惊朝野。
眼前的男人,着实与曾经的腼腆少年大相径庭,轮廓深刻,身材高大,与他的父亲有六七成相似。
容倾只瞧了那张脸一眼,一种难以言喻的厌倦涌上心头,藏于袖中的手指微动,旋即面无表情转开了视线,对长乐淡淡道:“叫乐班准备。”
待旌旗当空之时,庄严的凯乐响彻天地。雪愈下愈大,将士们的铠甲上皆落了厚厚一层,铁与血的气息铺面而来,大地在马蹄与士兵的步履下隆隆作响。大雪洁白无瑕,铁甲泛着冷硬的深黑,文武百官虽身着彩衣,却因一动不动,周身挂满了白雪,唯有舒卷不止的彩旗,与红衣似雪的容倾,在苍茫大地上绽出一抹亮色。
容倾忽而有些伤感,在身子未垮之前,他也曾这般领着大军,在荒芜的草原上前行。而如今只能抱着一副病躯,苟延残喘,却依旧换不到他想要的荣耀。
“万岁爷洪福齐天,王师所向披靡!今辽东大胜大军凯旋,献俘阙下,吾皇圣德泽被四海,万岁,万岁,万万岁!”礼官见大军已至,高声喊道,刺破寂静的天地。
大军停歇,领头的几位大将,以及赵珝,纷纷下马,走至容倾面前。
这场景属实让几位大将吃了一惊,领头的那位辽东镇总兵吴怀英先是脸色一冷,而后上前几步,对容倾作揖,语气冷淡道:“可是容督主?”
容倾笑:“正是咱家。”
吴怀英道:“末将吴怀英,久仰督主大名,四年前督主同寇大帅自宁夏镇起兵,生擒瓦剌头领绰罗斯,实乃大燕英雄。不过,敢问万岁爷……”
“吴总兵莫担忧。万岁爷不宜出京,此刻正在太庙告慰列祖列宗,命人备下佳肴名酒,欲一见诸英雄。至于咱家……不过是奉旨行事,替万岁爷提前瞧一瞧各位英雄罢了。”容倾怎会把一个总兵放眼里?他仍是笑意浅淡,令人挑不出错处,“时辰不早了,圣驾之前,还请诸将依制行礼。”
吴怀英不蠢,他只是愤愤不平。他不发令,众人也不敢上前,场面一时僵持,唯有无声的大雪纷飞,容倾身后的香案无人问津。
“吴帅。”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语含笑意,“打了胜仗,是大喜事,何必干站在雪中,一个劲儿受寒风呢?”
是赵珝。
青年人非但没了少年时的阴郁,笑起来时颇为爽朗儒雅,不仅有着天潢胃溃生来的气度,还多了几分大将的从容自在。说完此话,他率先跪在香案之前,抬起头,目光落在容倾的身上,唇角笑意不变。
容倾迫不得已与赵珝视线相接。
那视线应是明亮的,可仍旧让容倾不安,甚至感到了几分冒犯。年岁渐长,赵珝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要藏着,变得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以及……**。
容倾袖中的手指又是一动,笑容却越发完美无缺,薄唇被冻得发白,眼尾却在寒风中沁出几丝艳红。他目光平静:“殿下深明大义,实乃国之栋梁,咱家敬佩。”
声音平稳,听不出一点情绪。他彻底成了戏台上的泥偶,一板一眼,演着既定的好戏,至于那些纷杂的回忆,他……大概快忘记了。
而在他面前,赵珝跪了,吴怀英哪有不跪的理?众将士齐刷刷在案前跪作一排,铁甲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肩甲上的雪逐渐凝成冰壳。
容倾微微欠身,捻起礼官递过的三支香,点燃后交予赵珝。
这香本该递与吴怀英,但碍于赵珝的身份,敬天地的礼仪,还是皇子更合适些。吴怀英只抬眸扫了一眼容倾,并未多言,算是接受了安排。
礼官见众人准备妥当,立时奉上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容倾徐徐展开圣旨,立于香案前头,朗声诵读明黄布帛上的字迹。他的声音十分特别,阴柔又不失英气,被风雪揉出一丝甜腻的沙哑。
“辽东总官兵吴怀英等……统帅貔貅之师,深入险阻之地……功勋卓著,朕深嘉之……皇五子赵珝,天潢贵胄,主动请缨,参赞军务……克彰忠孝,实慰朕怀……”
“皇五子赵珝”五个字一出,手持敬香的赵珝忽而抬了一下眼,意味不明看一眼容倾,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其下无非是一些赏赐。
众官兵,以金银赏赐为主;而赵珝,则受了一些宝玉、珍珠,另有一御笔匾额,上书“忠孝仁义”四字。
赏赐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后续的升官、册封,都得赵瞻见了众人,再缓缓平衡。任何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皆不允许武官得势,故而即使吴怀英打了好大一场胜仗,也是一副微小谨慎的模样,生怕到嘴的荣华富贵化作烟云散。
圣旨宣读完毕,容倾卷起布帛,还予礼官。而赵珝持香,于众官兵行跪拜大礼,“万岁”的口号响彻天际,激起群山休眠的飞鸟。
赵珝起身,毕恭毕敬,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之中,而后随意拂去肩头的雪,再一次看向容倾,或者说,盯着容倾。
“既然大礼已成,诸位,赶路罢,切莫叫万岁爷好等。”容倾视若无睹,他拍了拍手,示意仪仗队伍掉头,预备踏上回程的道路。
“容督主。”赵珝的视线停在他艳红的眼角上,脸上的笑容越发明亮,“好久不见。”
五殿下与容督主关系匪浅,这在朝中不是秘密,可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对。吴怀英在官场混迹多年,对某些幽微的东西最是敏感,闻言眯起眼睛,暗中打量两人的互动。
只听容倾笑道:“是好久不见,天寒地冻,五殿下一路辛劳,不如随咱家一同走?”虽说笑着,但说出口时,立时被寒风冻成了冰。
赵珝也客气笑笑:“既然督主盛情邀请,那我也就不推脱了。”
说罢,二人一同向队伍最前头的车架前去,距离不远不近。容倾身旁拥着一大群内侍亲卫,而赵珝身侧空荡荡,没让人跟着,心情颇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吴怀英摸不着头脑,也只得率军紧随其后。
大雪仍在下。
……
容倾乘坐的暖轿十分之奢靡,里头熏着奇楠和某种花的甜香,铺着极柔软的鹅绒垫子,烧着暖炉,在冰天雪地里,温暖如春。
寒风里头站了好几个时辰,容倾只觉骨头缝里都泛着酸软,五脏六腑被冻了个彻底,坐进轿子,拥住暖炉,方才好一点。
此一番折腾下来,不知又要病个几日。
轿子里还坐着一人,正是赵珝。他卸去了部分盔甲,虽说年轻,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一番,眉目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饶有兴致看着容倾,视线不曾有过一丝偏移,语气温柔道:“姐姐,你似乎不高兴看见我。”
姐姐。
赵珝自小便这般称呼容倾。他是容倾带大的孩子,在朦胧的童年,他分不清男女,而少年的容倾面若好女,一来二去,他口中的“姐姐”,便只属于容倾一人。
容倾并不喜欢。
彼时赵珝年幼,他尚且纵容,长大后赵珝收敛了许多,他也就随这人去了,但……
“五殿下说的哪里话?”容倾闭上眼,靠在柔软的靠背上,“辽东大捷,殿下平安归来,臣为何不高兴?”
“是么?”赵珝的身子前倾,若有若无逼近容倾,“我以为……姐姐还在生气。”
容倾终于有些烦了,冷冷道:“我有什么生气的?就藩与否、娶妻与否,都是你自个的事,我插手不了,也劝不动,我为何要生气?”
外头礼乐长鸣,车马碾过雪地,嘎吱嘎吱作响,再过一两个时辰,这列长队便会从广安门而入,在百姓的簇拥下,抵达午门。
容倾一想到要和赵珝单独相处两个时辰,就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决定。他不应在吴怀英面前演戏,就该把赵珝丢在雪地里,冻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后回到紫禁城,再让赵瞻把这小孩丢去封地,省得整日在他面前晃悠。
“不要再提那些事了。”赵珝的语气冷淡下来,“我的念头一直没变,三年前我一无所有,只得离开京师,去辽东拼一把功绩,而如今我有能与他交换的东西……姐姐,你还是想让我走,是不是?”
容倾睁开眼,眸子黑沉沉一片,平静无波:“不然呢?你不会真以为京师是个好待的地方罢?”
“姐姐是在担心我么?”赵珝直接起了身,试探着握住容倾的手。明明在暖炉上贴了许久,可那双纤手依旧冷若寒冰。而他的掌心如一团肆虐的火,企图融化容倾身上那层厚厚的冰壳。
靠得太近了。
这种距离本能令容倾不安。
赵珝比少年时更加高大,几乎将他整个笼罩起来,某个不好的回忆浮上心头,容倾吐息一滞,极度不悦,挣扎几下,咬牙切齿道:“放开手……给我滚回去!”
“不。”
赵珝持续逼近,将容倾整个人抱在怀里。依旧是那么纤瘦,童年时他以为容倾能扛起一切,长大后再看,却也不过是他一手就能抱住的、可怜的、连自个的命都无法掌握的养母。
“我以为……姐姐还在生我的气。不是就藩、娶妻的那些琐事,而是三年前,我亲了姐姐……容倾,你还在生气么?”
赵珝垂下眸子,深深埋入怀中人柔软的颈间,享受着那令他愉悦的颤抖,心里缓缓浮现一丝近乎扭曲的阴暗。
他想,明明是你骗了我。
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十八岁青年只想睡小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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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迎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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