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开往兴海市的列车不疾不徐地掠过暗色的风景,只留下车窗上倒映出的一张不知看向何方的脸。
车厢逼仄,座无虚席。热浪环绕着沈暮年,身上的冲锋衣早已被他脱下抱在怀里,然而身旁的林烟却似没有丝毫体感般一动不动地看着漆黑的窗户。沈暮年侧身看着她,她的眼睛微垂着,长睫毛时不时轻颤,全身紧紧裹着羽绒服,安静靠在窗边。
“你冷吗?”沈暮年忍不住发问。
没有回应,林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沈暮年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林烟转过头,一张阴郁的脸。
“怎么了?”沙哑的声音响起。
沈暮年伸出手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你冷吗?”他又问了句。
林烟看着他收回去的手,她的脑子和行动都慢了半拍,良久摇了摇头,又转过身去看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只堪堪倒映出她那张惨淡的脸。
沈暮年看着她那模样,没再说什么。从踏上开往兴海市的列车起,他就发现她的脸没有舒展过,这个充满她秘密的地方,到底能治愈她还是致郁她?
过了半小时,林烟忽然起身,沈暮年也跟着她站起来,“怎么了?”沈暮年看着她。
“到站了。”林烟抬头看了一眼沈暮年,目光沉沉。
沈暮年的视线从林烟脸上移开,电子屏幕上确实显示已经到站兴海,又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他移开路,示意林烟先出去,然后穿上外套,拿上随身物品跟上去。
车门打开,一股强劲的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湿冷的海的气息。林烟脚下踉跄了一下,迎着大风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身后多了一股力量,稳稳地将她推了出去。
寒冷,潮湿,是沈暮年对兴海市的第一印象。这才初冬,风就像冰刀子一般砸在人脸上。他上前一步,站在林烟面前,把她的围巾多绕了几圈,将林烟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暗淡的眼睛。
林烟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木楞地伸出手,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挺翘的鼻子,她闭了闭眼睛,深呼一口气。
双脚真实地踩在这片名为兴海的大地上时,她的心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往事不要重提”。“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她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手腕,刺青的印记淡了许多,她使劲捏了捏,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就像那张脸一样,那张少年的脸,已经模糊到她拼命回忆也只留下个残影。但是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阳光强烈,水波平静,她站在岸上无助地呼唤着,得到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林烟的思绪被拉回来,她穿过人群,终于向前走去。沈暮年看着她沉默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沈暮年边走边环顾着四周,明明和青阳也不过数小时的车程,这里却彷佛是另一个层次的世界,有年代感的车站,昏黄的街灯,宽广的视野外是一座座影影绰绰的矮小平房。刷完身份证出车站,走廊两边张贴着各种热闹的图文宣传,“魅力渔村”“我爱兴海”的LED灯醒目地闪烁着。
出了车站,广场上一堆操着不标准普通话的中年男人们冲着林烟吆喝:“美女,去哪儿?”“美女打车吗?现在就走。”
沈暮年疾步上前,扶着林烟,拨开人群,应道:“不走,前面有人接。”到了后面就直接摆摆手,拉着林烟冲出重围。
她的手好凉,沈暮年不由地又裹紧了些,试图传递给她更多的温暖。就这样走出人群,走到广场的尽头,林烟的手一直在他掌心。沈暮年暗想,林烟现在需要休息,她的状态已经差到手被他牵了这么久都没有躲开的反应。想着,他停住了脚步,林烟如同木偶人一般被他牵绊住,停下。
“我在附近定了酒店,今天晚上不出去吧?”沈暮年开口,似询问似陈述。
林烟的眼眸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她挣开沈暮年的手,借着路灯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快8点了。天已经黑透了,风呼呼地吹着,一点也不怜爱林烟绝美的容颜。
“你去酒店吧。”林烟看了看沈暮年,把身上的物品递给他,“帮我把东西先带回去吧。”
什么意思?沈暮年皱起眉头,“这么晚你还要去吗?”他当然知晓她的心思,她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县城里去拜纪含光的墓地。
然而林烟只是安静地把东西递给他,决定一丝一毫都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沈暮年抿了抿唇,就那么垂手立着,没有接她的东西。
林烟见状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收了东西,拿起手机打车。
大风吹乱她的长发,而她却像提前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般,只机械地低头摁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射在她瓷白的脸上,清冷而又暗淡。就是这样的林烟,一个让他永远左右不了的林烟,一个冰冷的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林烟。
沈暮年定了定自己的心绪,拿出手机,过了一会儿,朝她讲话:“林叔叔打电话过来了,你要不要接?”
订单很快被人接了,林烟闻声抬头,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拿起他手里的手机,走到路边更清净的地方。
沈暮年没有跟上去,他识趣地站在广场边缘看远处的风景,其实那边就是层层矮房,然而它们的背后是海,浪涛声低沉地传来,他褶皱的情绪好像也被慢慢抚平。
大概十分钟后,林烟过来了,她拿着他的手机递给他,“你和他们报备了?”带着不深不浅的质问。沈暮年听出来了,她倒不如直接诘问他为什么打小报告,她是不是该后悔带他来了?
沈暮年翻开通信记录和微信聊天记录,举到林烟眼前,“今天周五,温姨问我们何时回去。”他沈暮年任何时候都需要在林烟面前自证清白。
林烟瞥了一眼手机,恰好看到进来了一条张然的微信消息:“沈大神,你今天又翘了一天的课,两位大佬点名了,都到点了你……”她收回目光,说到底他确实花时间陪自己来了一趟,虽然稚气了些但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她又有什么理由责难他呢?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巨大缺点,永远把自己情绪性的一面外显给不相关的人,仿佛这样她就能抓住一根稻草或者一个发泄口。
沈暮年见她不说话,知道她缓和了些,继而问道:“那你还出去吗?”
林烟点了点头,在沈暮年落寞眼神的注视下继续补充道:“去吃饭。”
瞬间沈暮年的眸子一下子明亮起来,迅速拿起手机搜索附近营业的小店。下一步却被林烟制止了,“别找了,和我走吧。”
沈暮年诧异地看着她,不过转瞬又明白了,也是,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林烟年少的时候是在这里读书生活过的。这么多年,继六年前的那件事情后,作为一个正常人不会没有一丝好奇心去探索事情背后的真相。所以他翻阅了林长清的任职履历,林长清入仕后下过驼舟任职,就是如今的兴海市新港区,可以说兴海市渔文化的发掘和壮大和林长清的作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这几年,林家一家子都住在驼舟,林烟的小升初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巧合的是,顾修海作为驼舟人,那几年就是他在林长清手底下做事情。
至于后来这个小城发生了什么,沈暮年不清楚。自他第一次见到林烟时,她就是现在的样子,亘古未变。他想了很多,不清楚走了哪些路,最后就跟着林烟到了某家海鲜烧烤店。
“两位。”推开门,林烟直接对着服务员说,轻车熟路般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沈暮年打量了一圈,这个时间了,人还不少,小店的天花板上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一闪一闪的,吧台式的设计,让烧烤店也变得潮流了起来。
他顺着林烟旁边的座位坐下,却听到她的声音响起,“你坐我对面吧,好夹菜。”于是他又重新起身,绕过桌子去对面。
贴着窗户坐下,才听见外面竟然有海浪的声音,隔着玻璃窗看出去,一层层青黑色的浪涛不断亲吻着褐色的石块。这竟然是间临海的小店,难怪客人不断。
“你想吃什么?”这次轮到林烟问他了。
服务员拿着菜单站在桌子旁边等着他们的选择。沈暮年接过去,大概翻了几页,认真看过去。
“没有想吃的?”林烟继续发问。
沈暮年摇了摇头,他吃什么都无所谓,他只是在看她会想吃什么,大晚上的她应该吃些稍微清淡的。看到了一个套餐,里面有海鲜汤,但这个是情侣套餐。
“海鲜汤可以单点吗?”沈暮年指着样图问服务员。
服务员小姐姐看着眼前真实存在的俊颜,微微发愣,但是却只能抱歉地说:“不单卖哦。”
林烟看着他指着那道菜,对服务员说:“那就来一份这个套餐吧。”
“好的,您这桌要了一个情侣套餐,各位稍等。”服务员拿起单子去备餐区了。
沈暮年闻言耳朵瞬间红了,林烟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的?他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林烟,会不会被她看穿呢?
然而今天的林烟很迟钝,她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些周遭现实中。服务员的话她自然是听到了,只不过未曾关注细枝末节的点,又或者她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她甚至没有看对面的人。
沈暮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林烟,他喝了杯冰水,终于把自己烫熟了的耳朵降温回来。
门口忽然涌进来一群学生,穿着灰白相间的校服,logo是新港一中。林烟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她淡淡地看着这一群欢闹的学生,好像在透过他们看当年的自己。
小店里瞬间布满了嬉笑声,安静的氛围像被撕破了的伪装面具。沈暮年的情绪不由得被眼前的学生调动起来,林烟这么大的时候在忙些什么呢?那个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清冷少言吗?
然而下一秒,林烟突兀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你杀过人吗?”
服务员上菜的手险些一滑,她定了定心神,强颜欢笑般地将盘子一一摆在沈暮年面前。她显然听到了林烟的话,上完菜逃也般地离开了这桌,她紧张而又心疼地看了一眼沈暮年,她该报警吗?仅凭这一句话?美神般的人竟然是……服务员又偷偷往后瞄了一眼林烟,疾步走开了。
沈暮年的眸子闪烁了一下,震惊一闪而过,随之而来是谨慎和心疼。还没等他开口,林烟继续自顾自地说:“哦,也是,你不会杀人的,杀过人的人不会坐在这里。”伴随着一声自嘲和轻笑。
“喝点热的吧,你要的海鲜汤。”林烟拿起汤勺帮他盛,竟对他笑了笑。
林烟不会主动帮他做什么的,更别提这么罕见的笑了,除非她想掩盖某些情绪或者事情。而此刻,林烟只是不想再让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杀过人?”沈暮年轻飘飘地问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怕吗?”林烟看着他,轻轻吐字,又笑了。
不用任何人承认,她很美,具体的、有冲击力的美,但是此刻的她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沈暮年的神色暗淡下来,隐忍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别再暗示自己了,你没有杀过任何人,林烟。”他的口吻凌厉而笃定。
林烟摇了摇头,敛了笑意却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些孩子。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般大的中学生,青春洋溢的,无知无畏的,十几岁的年纪,只是有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时代。如果他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他用自己本该有的人生,会把生活过得像自己一样稀烂吗?
“那个人是纪斯年吗?”沈暮年迟缓问她,如此种种,很难不让人猜到谜底。
纪斯年三个字就像咒语,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把林烟困死。她果然将视线转向了沈暮年,随着小店里背景音乐的响起,他看见一颗颗晶莹的珠子从她的脸上倾泻而下。
“你不在,我像掉了最后最后一颗门牙一样。”欢快的节奏裹着潮湿的海洋气息,疯狂刺激着所有坐客的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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