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在逾矩,且不说皇帝召见燕虞本就有怀疑燕家藏私之嫌,臣子主动向人君要求什么,岂不是要教皇帝做事?
李妄衍脸上却没有什么不虞,反倒真思索了下,见燕虞跪的十分乖巧,笑吟吟道:“好妹妹,你跪得倒快。就算你同你兄长一般站着,朕也不会责怪你的。”
话毕他挥挥手示意燕虞重新坐下,似很苦恼,“这里都是些老头子,怕是确实把你闷到了。只是朕许久没见,你若要走,还颇舍不得。”
老头子们:“……”
“你就留在一旁当听话本,随意听听罢了,要是无趣,一会儿朕请人给你排皮影看。子翼,你看可好啊?”他忽又转头对着燕池羽道。
“臣并无意见。”
燕池羽此举就这般轻飘飘的揭过了,李妄衍才把目光落回徐老身上:“老师,你又是为何啊?”
徐老仍拘着礼,脊骨挺立:“预言一事虽是传闻,不可以虚妄之言轻断国本,但不睹预言详情,陛下难稳坐于高殿,更难以面对先皇临言。”
先皇临言无非是谨听昭世录预言,以保江山稳固。老师此言如此,若预言不利,于清君侧何异?
李妄衍冷笑一声,原本见气氛缓和欲要起身的众人一听及此更是冷汗津津,只好继续伏耳静听。
两人相对,无一人再次开口,徐老持礼不动,目光炯炯,如一棵老松巍然不动;皇帝一时面沉如水,迟迟没有再开口。
李妄衍面有不虞,神色沉沉变换几息,又是一声冷笑,手上一把抓过端放的卷轴,振腕一抖,卷轴如流水般打开,大敞在桌上。
没有奇景,更无神迹。长长的卷轴上空白一片,只有因为收纳而微卷的纸页在空气中轻微颤抖。
“呀,这是怎么回事,卷上怎么并无预言显现啊,燕卿?”
李妄衍话有责难,面色却微霁,扭头对燕池羽发难,心中不满的却怕是另有其人。
“这……这传闻昭世录隐有神降之物的华彩,今日一见,怎有些、有些稍逊。”徐老身后一官员惶惶。
说是稍逊实在是太过保守,此物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称上一句平平无奇。
“且传闻上此物应对我朝景况有所记录,怎会是张张白纸?”又一官员在旁出言。
“燕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瞬间,殿中目光便聚集在一人身上,燕池羽仍是神色淡然,走至堂下,撩袍一跪:“前几日燕家遭遇劫盗,昭世录失窃,幸而臣妹恰遇盗匪,找回了卷轴。只是逢此一遭,昭世录上图画尽失,仅留白底。”
“哦?妹妹还有这种能耐,能从盗匪手里抢东西?”李妄衍似笑非笑,目光直射一旁安坐的燕虞。
燕虞心中一梗,默默跪在了燕池羽身侧,开口道:“臣女没有此等能耐。是身边的护卫拦截了盗匪,那人慌不择路,正好撞上臣女罢了。”
这是昨晚她和燕池羽串通好的说辞,既解释了昭世录的异样,又将卷轴丢失一事坐实。是故意藏私不出,还是保管不利失窃,总是前者要严重些。
至于这话皇帝信不信……
“我记得燕卿府上守备严密,燕老先生规家甚严,一个毛贼,也能轻易从你府上偷东西吗?”这话便是穷追不舍,“毛贼”两字咬字极重,明显未被说服。
“陛下。”徐老的声音横亘进来,沉稳而有力,使人不由得被吸引过去,只好去听他要说些什么。
“燕家失职一事可暂缓再论。昭事录由此变故,预言不能昭示天下,陛下以何安抚群臣,告以百姓?”
“徐太傅这是在质问朕吗?”徐傅生一早上屡屡于他作对,李妄衍忍了又忍,终于恼上心头。一句话替他定了燕家失职不说,竟还当场质问起他来。
徐傅生倒是始终不卑不亢:“老臣不敢。”
“老师既无此意,想来无论朕做的何种决定,老师也毫无反对之意了?”
不待徐傅生是何反应,李妄衍望着殿下兄妹二人,眼神巡落在燕虞身上。
“昭世录残缺,致使预言无法临世,朕亦烦忧。”
“燕家既有失职之责,何不将功抵过,按先前昭事录所记南下游记,以补或缺。”
燕池羽垂眸静待,李妄衍取了笔,就着刚才他磨好的黛墨在纸上拟着御昭,盖上玉章,杜公公捧着这封刚拟好的旨意朝他走来。
待到他面前,燕池羽正欲抬手接过,怎料一双手还未伸出,御旨转了个弯,递到了身边人的眼前。
御座上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水的嗓音里暗含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想来你也不愿朕烦忧吧。”
燕虞感到她鼻子上出了一层薄汗,转头恰看见燕池羽微缩了一瞬的眼瞳。
“——妹妹。”声音乍起,她抬头望见御座之上,宛若蛇蝎。
————
“南下路程复杂,一路更是牛鬼蛇神众多。”
二人坐在回燕家的马车上,自从殿中出来,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马车晃晃悠悠,又过一道坎时,燕虞头上耳上的钗环一道晃了起来,在空中久久不停:“我知道你想劝我,可在殿中已经答应下来,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论及这个,燕池羽更是觉得头上一疼,刚才在殿中他本想出言阻止,但是燕虞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竟就这么应了下来。
“你是因为昭世录来到这里,所以你想补全它,也许你就能回家了,对吗?”
燕虞还记得自己当初对他说的假身份,下意识想反驳,抬头却正好撞上燕池羽的目光。
从前听见有人说,人的眼睛里住着摄人的魔鬼,燕虞一笑而过,嗤之以鼻。
如今她对着这样一双与她相似的眼,那里蕴藏着与她不同的情绪,他好像一眼就能够看懂她的心事,又好似不懂,佯装的谎话卡在喉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从来没信过她的谎话,一句都没有。
见她不说话,燕池羽收回了目光,靠在了车辕上,语气很平静:“我会帮你的。”
我会帮你回家的。
马车悠悠地驶进青云巷,燕虞撩开车帘,看见巷口一处檐下不知道何时筑了一个燕子窝,雏燕们张嘴呦呦鸣叫着,成燕拖着长尾绕过细柳,雨丝忽然如幕倾盆而下,正是春燕归家时。
一个月后。
“驾——”青石大道上人声鼎沸,左右两边挤满了早起的摊贩,高昂的叫卖声,热腾出锅的包子香气,喧杂的讨价声混杂在一起,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
马上骑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梳着一头流苏髻,发上丝带因为迎面的疾风而在身后高高飘扬,经过一处摊位时她一手勒缓了马,一手抓过腰间的钱袋往里一抛。
少女声如银铃,熟稔的报上一串:“——许叔,还是老样子,要十二个脆皮大饼,十一个鲜肉大包,大饼不要葱。”
见这厢刚开了蒸笼,少女眼随手动,一双杏子眼亮晶晶的,“还要一个刚出炉刷蜜的富贵饼!”
“哎虞丫头来了,还是老样子是吧,好嘞,等叔给你装着!”那卖早的店主一见是熟人,马上喜笑颜开,一手忙去为她装饼。
许叔这厢擀好一块白面饼子,旋手贴于锅炉中炙烤,另一手已接着打开一个屉笼,看也不看,抄手一装正正好好是十二个,又添好包子,也是不多不少。
燕虞一手接过一包饼和包子,这一个月她不知来许叔这买过多少次早点,每次还是会被这顿行云流水的操作给震撼到,刚好这时许叔刷好了蜜饼,她接过往嘴里一叼,策马过街去了。
一路又遇不少熟识的店家,燕虞嘴里叼着饼,笑着发出“呜呜”声向他们问好。
走马一路奔驰到一处小院,推开门还未踏进院中,一支竹筷斜飞而来,燕虞叼着饼侧头躲过,忽然一只手直冲她面门袭来,她只好再躲。
那人见一击不成,旋腕成拳,复又袭来,燕虞两手抓着东西不好回击,拳风凌厉,她只好以饼一挡,春风化绵,脚下急退几步,将将一瞪脚稳住身形。
却在她定身这空隙,对面紧接扫腿一勾,燕虞见防守不成,双臂一甩将饼和包子放在一边,左移一步,立起掌风绕到那人身后朝着后颈一击。
那人却似后背长眼般,待到她手刀快劈落时,反手一抓,扣住她的手腕,脚下生风又是一个快扫,燕虞不及反应,被那人一抓一扫,整个人竟被甩推好远。
燕虞脚步被这一招的后劲激得乱了,控制不住连连后撤,眼看就要摔倒,两肩一沉,一左一右被后面的人架住了。
紧接着牙关一松,嘴里的饼被前面人伸手一拽,便被捞走了。
“哎呀,老大,小虞儿刚进院就被你打成这样了,你还要拿人家的饼。”
“就是就是,老大怎么这样坏。”
两道笑嘻嘻的声音落在燕虞的耳边,她扭头一看,一左一右两个少女正架着她,把她提溜一下扶正了。
两人都穿着一身利落的黑红劲装,梳了两条垂髻小辫搭在肩头,一样的娇艳可爱,像两朵并蒂花。
“基本功没练稳就去长街遛马,要不是左右邻居叔叔嬢嬢疼她,一个月不知道被报上衙门多少次。”
眼前女子咬了一口饼,同是一身黑红,一头长发未梳着只随意披散,却也抵不过面上的锐利飒爽,红唇微勾:“昨天不还囔着牙疼,今天又吃蜜饼?”
燕虞嘻笑着贴近她:“师傅~谁能抵住刚出炉的蜜饼诱惑呀。”
“再说基本功晚些练也不迟嘛。”
前面人一听,柳眉一竖,作势要打,燕虞哪能真让她打到,一溜躲到两朵花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她。
伶鸳和伶鸯双双对视一眼,默契的靠拢,把燕虞结结实实的挡在了身后。
“这不是因为小虞儿大早上帮我们买早点吗?”
“是呀老大,吃人嘴短。”
两人一言一语为燕虞打着哈哈。
躲在两人背后的燕虞见芙霖霜难耐她何,心思顿时活络起来,悄声溜到她丢下早点的地方。
她一边留意有无人注意到她,一边探手伸到油纸包里——摸了个空。
这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皆是黑衣红领,一人一个包子或饼,竟把两大包油纸包拿了个精光。
燕虞扶额正要恼,一只手从面前伸过,递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大肉包。
她接过肉包大咬一口,又如膏药一般贴了上去:“师傅最好了。”
伶鸳伶鸯一听不乐意了,闹着也要抱,燕虞不依,三个人就在院子打闹起来。
“你们三个……”
芙霖霜想训些什么,伶鸳拿了个饼正在逗她们,伶鸯伸手去抢,燕虞在中间劝阻,三个人不小心摔成了一团,一时又无奈苦笑。
她旋即又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下来,拾了一颗小石粒蓄力朝院子中一颗树上打去。
石粒破风飞去,隐入盘根错节的枝桠中,没有一点声音,不一会儿从树上倒挂下一个人来,燕贰面色平静,语气中倒带着一点无语的味道:“老大,你有什么事直接叫我就好了。”
燕贰从树上落了下来,变戏法般拿出一张饼嚼了起来。
芙霖霜冷冷的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好吃吗?”
燕贰在她的眼神下不小心噎了一下,其实他想说味道不错,最后也只憋了个“还行”。
“这饼是小虞儿买的,吃人嘴短,你知道这个道理吧?”
燕贰觉得接下来的她估摸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三两下把饼叠了塞进嘴里,果不其然听见她说了下一句:“饼吃完了就去带她训练,今天燕虞的课业就交给你了,明天我要考察。”
“是不是太快了?”他不确定的道,“前几日才验收过她对敌术,喂招太多,她恐怕吃不下。”
“吃不下便吃不下,怎么也得给她教了,日后才能慢慢琢磨。”
燕贰察觉到她莫名的焦躁,沉吟了下,有所明悟:“快到日子了。”
据燕虞接过御旨,已经过了一个月。
当时宫中密谈,燕虞二人回府后,一道圣旨又急追而来,下封燕虞为“昭意公主”并南下特使,即日便要启程,燕池羽连递三封上疏,硬将行程往后压迟了一个月。
现在一个月时间已到,催命诏书怕是早就送到燕府了。
“我会尽力教会她。不过也别太担心,主子不是跟着她一起么?”燕贰安慰道。
芙霖霜眉头拧的更死:“所以我更担心了。”
燕贰想到燕池羽,无声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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