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漠北,气候寒冷得反常,已是仲春时节,仍旧滴水成冰。
奈何佳期已定,蒲月执礼,即使行路艰难,使团也不得不如期出发。
月余来霜宿风饮,雅瓦从未觉得有多冷。可此刻百余具尸体横斜在荒原大漠之上,雅瓦在一瞬间便被寒意淹没。
兀其昆见她脸色微微发白,无奈道:“就说不让你跟来了吧。”
雅瓦声音还算镇定:“不亲自来看一眼,我不安心。”
“那现在安心了?夜里做了噩梦,明早可不许和我诉苦。”
苏鲁玛上前一步:“叶护尽可放心,今晚我定彻夜守在公主帐外,绝不让厉鬼惊扰公主清梦。”
兀其昆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转眸却看见一个大块头从不远处走来。
——正是当年同罗部的小索度,陶格拉克。
兀其昆下了马,几步走去那大块头身边,拍拍他肩膀:“情况如何?”
陶格道:“禀大人,尸体共有一百一十六具,全部来自一支大周商队,在此处被害,应是遭遇了一伙杀人越货的劫匪。”
兀其昆走在尸群之间:“这些人现在还没完全冻僵,想来事发不久。”
“正是。我们抵达这里时,尸体伤口的血液都还没有凝固,应是刚刚遇袭。”
“那当时你们可有见到匪徒去向?”
陶格摇摇头:“风沙太大,四周痕迹全被覆盖了,若再晚来一点,恐怕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兀其昆随手捡起一把落在地上的马刀,上下检查:“凶器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匪徒用的都是些普通兵刃,遗落的几件武器也并未见有任何装饰徽印,很难追寻来源。”
兀其昆冷哼一声:“倒是做得干净。”
尸体实在太多,无法逐一细验,兀其昆粗粗看过,死者全是一击毙命,伤口多位于颈侧胸腹,下手利落残忍。
能让一支百人规模的大商队瞬间覆灭,又迅速劫走货物驼马销声匿迹,可见这群劫匪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训练有素。
不过既然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兀其昆心中一动:“可有留下活口?”
陶格果然点头:“确有一人。那人胸口受枪,因为枪杆在中间断裂,枪尖既没有贯穿也未能收回,刚好堵在伤处延缓了出血,这才没有当场毙命。不过他被发现时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我们不敢擅作处置,先拿药给他吊上了命。现在只等阿达撒……公主!使不得啊!”
陶格视线一转,已然冲了出去。兀其昆朝他奔的方向一看,那里竟聚了不少人。
众多索度中间拥着一个挺秀的侧影,即使裹着厚重的灰黑色大氅,也依稀能辨出娉婷的身姿,红纱下面容半掩。
正是雅瓦。
雅瓦身前蹲着一个,是苏鲁玛。
苏鲁玛身前还躺着一个,是谁不认识。
不过身上包得严严实实,胸口还插了一根枪头。
应该是那个幸存者。
苏鲁玛左手按住那人胸口,右手掌心裹住枪杆,手指松开又抓紧,确认握实后,抬头向雅瓦微微颔首。
尖锋逐渐抽离伤口,兀其昆也向人群走去。
陶格先一步赶到,看着苏鲁玛手上滴血的枪尖,一把将他推在地上:“你疯了!阿达撒不久就到,这边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把人救死了怎么办!”
苏鲁玛瞥了陶格一眼,随手抛了断枪,朝身后摆摆手,接过一个火折子,对着伤口一燎。
翻开的血肉立即在火焰下皱缩起来,那人虽然在晕厥之中,仍痛得全身震颤不止。
陶格眉头紧蹙地看了一会儿,担忧道:“灼烧止血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能做,关键在于掌控火候。你就这么有把握?”
苏鲁玛不答,只目不转睛盯着伤处的情况,待到程度合适,果断撤了火,又接过一块干净帕子,拭去表面的污秽。
再看那伤口,深红带黑,凝聚一处,既不出血,也不扩散,正是恰到好处。
陶格看呆了:“你不会连止血后拿来疗伤的药粉都有吧?”
苏鲁玛不紧不慢地摸出一个小药瓶,挑眉看他一眼,拔掉塞子,把里面的粉末均匀撒在伤处。
陶格大张了嘴,后脑却在这时被人拍了一下。
只听兀其昆走来道:“你小子原来不仅块头见长,脾气也见长啊。”
陶格揉揉脑袋:“大人,难得留下一个活口,这伤又看着险,我们寻常都不会处理,结果达干一来就上了手,我能不急吗。”
雅瓦这时才开口:“陶格,你们不会处理这伤,不代表苏鲁玛也不会。这人幸在没有伤及脏腑,枪锋拔出后只要止血及时,就不会产生什么危险。苏鲁玛以前也伤过类似的地方,他有经验,治不死人。”
苏鲁玛把药瓶收好,对着陶格温和笑道:“就算治死了,也要怪你刚刚把我推开,我才没能及时按住伤口止血。”
陶格瞪大了眼睛,刚要反驳两句,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兀其昆幽幽道:“让你胡来,怎么样,人家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了吧。”
陶格耷拉了脑袋不吭声。
雅瓦看着暗自好笑。
想不到陶格样子变得多,性子却一点没变。
听说阿哥去了拔野古后,也一直把他扣在身边举鼎。原本只说举一个月,可一月之后又一月,每次期满,还不待陶格开始打包返回同罗的行李,另一只加重的新鼎已经铸好送到他面前。
等雅瓦这次再见到陶格,他的体魄已经和她四哥不相上下。
雅瓦这时却发现阿哥表情不好,使个眼色,叫他去一边单独说话。
雅瓦先问:“情况有些棘手?”
兀其昆直接骂道:“契苾部的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明知道送亲使团近日就要途经此处,他们竟放任这么一伙凶徒在大漠里盘踞。父汗一早给各部下了文书,要求肃清道路、备足补给,全力支应使团,他们就是这么执行的?”
雅瓦劝着:“大漠本就环境复杂,藏了一伙凶徒契苾没能发现,也是情有可原。”
“一群漠匪有什么难对付的?雅瓦,你不用帮他们说好话,契苾在此事上就是疏忽轻慢。况且他们这两年出的问题也不止是这一回了,当初和大周冲突又隐而不报的也多是他们的属旗。我看,契苾的心现在是越发松散了,必须得好好管束一下。”
“阿哥,契苾的事回头自有父汗和二哥处置,咱们眼下还是先想办法把使团顾好吧。使团行进的路线上出现这样一伙凶徒,再贸然向前只怕会有风险。不若我们直接向附近驻旗请求派兵护送?”
“大漠行军是件苦差事,如今又是这样的节令,谁愿意给自己找这个罪受?若是别处也便罢了,这附近的驻旗还都是契苾所属。你想想他们的态度,怎么可能主动出兵援助。”
“那阿哥是想怎么做?别忘了,咱们使团里还有一个大周派来接亲的鸿胪寺少卿呢,是不是也先把此事与他知会一声?”
“关他什么事!那个半男不女的家伙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这一路上快把我的炭都烧光了。既然现在还没走出北纥,使团的事他就别想做主。”
见雅瓦有些怀疑,兀其昆挑眉道:“你不信?等着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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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临时停留之所,夏季是一处宝贵的绿洲。只可惜此时天气恶劣,不大的湖面冻得结结实实。广布的灌木与胡杨一片灰败,正蛰伏着忍耐寒冬。
同样在此忍耐着的,还有一位大周鸿胪寺少卿。
不久前,北纥使团中的王子公主突然一同离队,匆忙之间只交代了使团暂在此处绿洲停歇,静待二人过后回返。
现下队伍已经停了一个时辰,后方的商贩不明就里,都按捺不住上前打探,直把一辆金吾卫护从的马车围个水泄不通。
马车内,鸿胪寺少卿袁倚威,紧裹三层驼绒软毯,怀抱手炉缩成一团。
车外人声嘈乱,“袁少卿”的呼喊远近高低响个没完,北纥语和汉话彼此间杂,却都在向他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使团怎么不走了?
笑话!
他们问自己,自己去问谁!
那对兄妹不怕冷,骑着马说走就走,连个商量都不打。唯独自己不习惯塞外严寒,整日裹成粽子在车里烤火,这还被冻得手脚发麻,根本无从去追。
袁倚威本就与温度一同低落的心情,此刻愈加沉入谷底。
正想让金吾卫赶人,却听外面人潮忽地散去,转瞬将自己抛入一片宁静之中。
袁倚威终于抬了眼,极不情愿地走到车门前,周身厚重的绒毯内钻出一手,微微撩开毡帘,单把一张白嫩的净脸探去车外。
迎面只见二人步马而来,身侧侍卫隔开人众,一丛熙攘喧闹的商贩之间,两张华丽面孔格外惹眼。
袁倚威看着兄妹俩气定神闲的姿态,再想想自己被围困的半日,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刺道:“哎呀,二位殿下竟然回来了!你们带着亲随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下官还以为你们抛下使团、背约逃婚了呢!”
兀其昆听着袁倚威低柔的声音,觉得就连他口中吐出的热气都要比旁人单薄几分,悠哉行至车前,笑着回击道:“袁少卿多虑了。我若是存了带妹妹离开的心思,走之前第一件事就是灭你的口,省得你活着回去向大周朝廷报信。”
袁倚威脸色更差,雅瓦见状,忙用汉话开口缓和:“袁少卿别生气。前面出了些状况,阿哥忧虑,说话难听、狗急跳墙,您别往心里去。”
兀其昆一滞。
袁倚威大笑起来,笑声倒是中气十足:“好好好,没想到公主人长得好看,说话也这么好听。我大人有大量,不和跳墙的狗一般见识。”
兀其昆瞪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袁倚威,黑了脸道:“袁少卿,笑够了吗。我有正事和你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倚威良久才放平唇角,扫了兀其昆一眼,把脸缩回车内,毡帘下的声音向后退去:“不可。我嫌冷,你要说就进来说。”
兀其昆无奈,在车辕上一垫脚,灵巧地钻进车厢。
雅瓦独自在外尴尬。
她汉话只学了一年,还不够熟练,简单的意思都会说,可一想卖弄个什么花样就要闹笑话,一路上不知坑了阿哥多少回。
此时雅瓦看看又呈合拢之势的诸多商人,压下苏鲁玛就要拔刀的手,附过去耳语两句,让他以风沙太重致使道路移位为由,先将众人搪塞过去,暂时不要透露漠匪之事,以免引起恐慌。
苏鲁玛应下。
雅瓦转身也往车上去,却听得一声长刀出鞘的鸣响,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雅瓦暗暗摇头。
自己之前从没来过少卿车驾,此刻雅瓦掀开毡帘,热气夹着兰香扑面而来。
兀其昆已经摘了裘帽,大氅也解在一旁,正坐在袁倚威右手侧,与他低声交谈。
雅瓦在阿哥对面坐下,一边脱去大氅,一边听袁倚威道:“不走了?”
陶格:灼烧止血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能做,关键在于掌控火候。
某伤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原来我竟是一份烈焰牛排。
苏鲁玛:取代阿达撒,荣任今日主厨。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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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漠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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