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倚威今夜躺下得很早。
自从北上离开朔漠道的最后一处城镇,袁倚威已经有小半年没睡过屋室。按理都是裹进被子闭眼皮,住在圆的方的、还是布的土的房子内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就是睡不好。
不分棱角、无谓中正,总让袁倚威产生一种零落天涯的迷失感。他夜夜在睡梦中与毡帐一同翻滚,等睁开眼去看时,早已忘记此身何处,更不知天上地下、南北西东。
如今终于接近大周境,离了草原戈壁,农户城镇渐渐出现,袁倚威总算可以睡回他住惯了二十六年的房宇之下。
本是一件大喜事。
偏偏今夜一点睡意也没有!
袁倚威心里不安得厉害。
他在翻了第一百个身时,还是踢了被子跳下床来。
不行,这事不听听对面的意见,只自己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想,想上通宵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趁时辰不太晚,还是赶紧去找他商议了才行。
袁倚威真有些懒得再换装整容,可自己情况不比旁人,多少也要在意些。袁倚威束起散发,簪上玉冠,换下寝衣,穿好常服——
最后再裹紧两层绒毯。
其实他们一路南下,越走越暖,当地气候已不似刚从牙帐出来时那般酷寒,自己先后撤去了三层绒毯中的两层。然而今日天气实在不美,雪急风猛,夜里更是冻骨,他也只好再多包上一层。
袁倚威打开房门,飞雪已经有些密了。
他走到阶前,探出足尖试试积雪,估摸约有齐脚深。袁倚威把绒毯往上拎一拎,冗余处都抱在怀里——他还不想充当一个大型的扫雪笤帚。
袁倚威屏退了值守的金吾卫,独自出了院落,向深处走了几十步,在隔壁门前站定,略犯了难。他手里捧着冗余的毛毯,实在腾不出空来敲门,叫喊又有失斯文。不过他也没犹豫太久——
抬脚就踹了上去。
他和这个家伙有什么好客气的!
袁倚威“咚咚咚”连踹三脚,退后一步,挂上文雅的微笑,等待吐火鲁开门。
肯定是天气太冷了罢,袁倚威想,自己的脸好像都僵硬得更快了。
不然,他的微笑都冻住了,怎么还是没有人来给自己开门!
袁倚威颇为不满,又上前“咚咚咚”三脚,这回他就紧守在门前等着。
还是没有动静。
把门的吐火鲁都聋了不成!
袁倚威不信了,抬起脚正准备在门上来段鼓点,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内外两人一照面,都显得有些愣怔。
袁倚威收了脚,故作从容,瞅着开门的吐火鲁道:“我要见你们叶护。”
吐火鲁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胡乱行个礼,茫然道:“叶护不住这。”
袁倚威一时不知是该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怀疑自己的记性。
他打量一眼开门的人,没穿甲胄,随便裹了一件披风,分不清是吐火鲁还是索度;扭头追寻来时的脚印,目光延伸到尽头,确实没经过别的院门。
也没走到公主的住处啊。
此时那吐火鲁被冷风一吹,头脑终于清醒过来,拍着手恍然道:“袁少卿!”
袁倚威:才认出我。
“您要见我们叶护!”
袁倚威:不然呢。
“叶护不住这!”
袁倚威:你一定要重复我们刚才的对话吗……该不是在拿我练汉话口语吧……
袁倚威听不下去了,接口道:“他不住这儿住哪?我下午可是亲眼见他进的这个院。”
“回袁少卿,”吐火鲁道,“叶护晚上换过房,现在住去后面了。您要是想见他,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袁倚威点点头,吐火鲁开门出来时,顺势往里看了一眼,却不见一点灯火。袁倚威顺嘴问道:“你们一院子的人全睡了?都不留一个守门的?”
吐火鲁一边掩好门,一边答道:“叶护不在,这院子里只有一个娑温带着我们几个吐火鲁,没什么好守的。要守的是叶护那边,夜里我们还要去轮番换班,所以大家没事都早早睡下了。”
袁倚威跟着走在后面:“好好的,他换什么房?之前这房怎么了?”
“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各位大人赴宴去没多久,陶格拉克娑温突然来了,说这屋子不好,让我们把叶护的东西收了,一会儿抬到别处去。”
“陶格来了?来这给你们叶护换房?”袁倚威颇为惊奇,“他不是正在城外带着吐火鲁看嫁妆吗?而且……”
他和兀其昆上午不是刚闹翻了天吗!
当时自己只见到陶格在大军面前罚跪,心想,陶格与兀其昆如此亲近,得是犯了多大的错才会被罚成这样!
这惩罚虽不见血,却诛心。
陶格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自己没觉着屈辱不说,公主好心要帮他撑腰,他不但不领情,还反过来与公主置气。
他实在好奇此事原委,之后找人打听,才知道两人当时在队列里打了起来,还是陶格先动的手。
起因好像是一束花。
袁倚威听完莫名其妙,但也免不了拍手称快。
陶格真是条汉子!自己忍着兀其昆已经好久了,今天终于有人替他出了这口恶气!要是自己也有陶格这样的体魄,早就把兀其昆按在地上亲手揍一顿了!
只是没想到,陶格晚上还会特意跑一趟城里,换房来向兀其昆讨好,看样子这个大块头脑子也不算傻。可自己和那兄妹两个住的上宾院落,在这样的边境小城里足以称得上豪华,陶格上哪去给兀其昆找更好的地方住?
该不会把驿丞的宅子给占了吧?这也太仗势欺人了!
袁倚威一边腹诽,一边跟着吐火鲁一路走过公廨,眼见到了馆驿深处,愈发觉得这个离谱的猜测就要成真。
——直到他被吐火鲁指去看一个低矮的二层小屋。
陶格确实是条汉子……
这哪里是讨好,明明是报复啊!兀其昆那样的人竟也能同意住在这儿?
袁倚威摸不着头脑,只等待楼梯口把守的二人听带路的吐火鲁说明来意,然后其中一个上去请示。
那人片刻后下来,回道:“敲门叶护没应,可能已经睡了。”
“睡了?”袁倚威有些疑惑,“他夜里又不用像你们一样换班站岗,怎么也睡得这么早?”
没上去的那个也问道:“是啊,这才什么时辰,叶护平日哪里睡得这么早?而且陶格拉克娑温才走了半个时辰吧,叶护也没有叫人上去盥洗更衣,他不该就这么睡了。是不是风声太大,你敲得轻,叶护没听到?”
回来的那个不确定了:“那我再上去一次吧。”
“不用了。”袁倚威不想等了。
本来出门拐个弯就能见到的事,因为换过房,平白耽误掉许多时间。好不容易找来门口,又等在楼下派人来来回回禀报个没完。
自己的脚已经埋在雪里冻僵了。
袁倚威径自走上楼梯:“我有要事。叶护既然没睡,我自己前去通报,你们不用管了。”
两个守门的一听有要事,不敢阻拦,便任袁倚威上去了。
袁倚威走到叶护门前,怕自己声音太小在劲风里消散了,特意贴着门缝,喊道:“叶护!大周使臣、鸿胪寺少卿袁倚威有要事求见!”
喊完把耳朵贴过去,没听见什么动静。
不会真睡了吧?
不应该啊,他白天都已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袁倚威又喊一次,半晌,还是没听见回应。
他有些犹豫了。
可自己要议的这事虽说不上急,却称得上重。况且,这事又不止是他袁倚威自己的事、大周的事,更是对面北纥的事,因此也是他兀其昆叶护的事。
自己为了说这事,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足足走了一里路呢!
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愿。
袁倚威心一横,决定悄悄推开门看一眼。若是兀其昆睡了,他也就不想了,一切等明早再说,谁让自己今晚来得不赶巧!
若是兀其昆没睡……
不仅正事要跟他说,自己还得再好好问问他,把人晾在门外这么久不搭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袁倚威腾不出手,用脚又怕收不住力撞开一道大缝,干脆拿肩膀轻轻去挨。不料门板要比自己想象中沉出太多,他压上些身体的重量,终于顶开一条缝,视线却被毡帘阻挡,什么也看不见。
这帘子也太重太大了!
袁倚威只得把缝隙推得再宽一些,闪身进到毡帘被门板支起的空间内,贴着另一边门板和墙面,慢慢挤出厚重的帘幕。打开的半扇门板随即被毡帘压合,袁倚威愣在当场。
这是一间什么屋子!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满地都是暖炉?兀其昆平时不是最不怕冷吗,现在这屋子竟要比自己的房间还热了!
空气中味道很杂,像是拿艾草熏过,又混入了别的药味。辛辣重一些,苦涩少一些,似乎还有一丝芳甜。
还有,前后两面墙上为什么要各挂一条这么厚重宽大的毯子?用来遮风未免太夸张了吧!
袁倚威带着满心的疑惑,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终于见到了兀其昆。
——准确地说,是兀其昆垂在床外的两条腿。
这、这是睡了还是没睡?睡觉不是这个姿势吧?
可要说没睡,自己一个大活人进了屋来他都没个反应的?
看这屋内种种反常的布置……
他该不会是生了病、难受得昏过去了吧!
袁倚威在门边轻声试探道:“叶护?”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袁倚威刚要再叫,却听床内断断续续地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吟。
按礼,袁倚威不该近他床前。
可纵是他平日厌烦极了兀其昆,此时见这景况,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袁倚威走过去一看,更吃一惊。
这么热的房间,兀其昆却面色惨白,额前不见一点汗意,只有耳尖通红。
袁倚威怀疑他在发烧,想试试他额头,又觉不妥。正准备出去喊人,却见他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
袁倚威听不清,俯身把耳朵放低些,只听得一阵咕咕哝哝含混不清的北纥话,自己正在云里雾里之中,一侧头,恰看到兀其昆扯松的领口。
袁倚威瞬间黑了脸。
王子殿下平日呼来喝去惯了,如今把他都当成婢女使唤了!
袁倚威气得要走,已经直起身,却没走成。
兀其昆的脸撞进他的视线。
兀其昆和他阿妹雅瓦一样,是浓重华丽的长相。平日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总是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和锋利刺人的跋扈,可方才那一眼,袁倚威却觉出一种从没见过的、柔和朦胧的哀伤。
袁倚威想要确认一般,停住呼吸又看了好几眼。
还没看出个结果,念头却转了。
他病成这样,早分不清谁是谁,而且这屋里确实热得过分。姑且帮他一下,让他舒服些再去叫人也罢。
虽说有那么一点违背体统,但袁倚威自认心无杂念,不甚在乎。
更何况,自己若真是一个固守体统的人,也就不会选择出仕为官了。
袁倚威松一松绒毯,伸出还没从室外冰寒中回暖的手,轻轻搭在兀其昆胸口——
整个人旋即跌向一双杀气迸射的眼眸!
作者:不是,写到一半差点以为哥哥被害了(惊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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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入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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