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的目光像探针，精准地扫过巷道的每一寸湿漉。一个被泥水半掩的、不起眼的发饰，瞬间锁定了他的视线。
他俯身拾起，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发饰下方的泥地上，几枚新鲜的鞋印赫然入目，边缘清晰，深陷泥泞。
是成年男性的尺码，步伐急促。
雨后的老巷，石板缝隙吸饱了水，将每一个路过的足迹都拓印得分毫毕现。
指尖拂过那泥泞的轮廓，叶延的瞳孔微微收缩。“泥地，雨后…”
一个尘封案卷中的细节闪电般击中他。同样的痕迹，曾在一年前那起未破的幼童失踪案现场出现过。
“水哥！”李琪喘着粗气冲到近前，额发被汗水黏住。“巷口监控确认故障超过72小时！但隔壁街口拍到了！一辆灰色现代，就在案发时段冲出路口，轨迹可疑！小袁正在全力追踪。”
“高度疑似人皮作案模式。”叶延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他直起身，泥污从指尖簌簌落下。
“告诉袁一琦，立刻调用沿途所有可用监控资源，重点筛查驾驶位影像，拿人皮的侧写画像做实时比对。黄金救援期，争分夺秒。”
“家属情绪？”他转向李琪，目光锐利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周女士…”李琪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异常的镇定。没有哭闹，一直在配合询问，还主动提供了孩子的详细特征和可能的活动范围。”
叶延眼神微动。这份“镇定”，在痛失幼子的父母中，太过罕见，也太过沉重。
它像一层薄冰，掩盖着底下汹涌的绝望。
“对了，她其实是惜惜的养母，我检查过了手续很全。”
两人交换着简短的线索，步履匆匆走向巷口。
“阿野！”一声焦灼的呼唤撕裂了巷口的寂静。
周野雯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颤，屏幕上刚编辑好的信息跟着晃动着。她抬起头，眼底是强撑的清明。
徐苏郁几乎是撞开车门冲了下来。利落的中发，紧裹的黑色皮衣，火辣的吊带，此刻都掩不住她脸上的急切。
“惜惜呢？！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你只说丢了，人在哪丢的？！”
“苏郁…”周野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透支的嘶哑，
“寻子中心…所有渠道都投递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
徐苏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力道大得惊人：“林叔呢？你告诉他了没？”
“让秦阿姨回去了…先别说。”周野雯的下颌线绷紧，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
试图翻找相册里周惜的笑脸，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张尘封的合影——她和林惜水，阳光灿烂的大学时代。
冰层碎裂，回忆的洪流裹挟着冰冷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林惜水，她最明媚的挚友，也是她笔下故事的第一个忠实读者。
那个披着“上进”外衣的恶魔，婚后暴露的赌徒嘴脸，卷走一切逃往国外的卑劣背影。
债主狰狞的脸，林惜水破碎的呜咽……那个罪恶的夜晚，孕育了无辜的惜惜。
而她，周野雯，远在北城，沉浸在新年的祥和里，对挚友的地狱一无所知。
赶回江州市时，只有高楼之下刺目的白布，和那封字字泣血的信：“阿野…爸妈…孩子…送福利院吧…遇见你和爸妈，够了…”
襁褓中周惜撕心裂肺的哭声，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抱起这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周惜”——保留了“惜”字，摒弃了“水”。她不希望这孩子像水一样温顺易逝，她要她坚韧，要她“珍惜”自己，活出母亲未能拥有的力量。
林广元那淬了毒般的恨意，不仅针对那个毁掉女儿的畜生，也如冰冷的刺，扎向无辜的周惜，从不愿见惜惜。
这份恨意，周野雯在很久之后才真正读懂。
而她自己呢？那通未接的电话，像一道永恒的诅咒，悬在心头——如果接通了呢？是不是就能抓住林惜水坠落前那最后一丝求生的微光？
“阿野？”徐苏郁的声音将她从溺毙般的回忆中拽回现实，“又想起她了？那不是你的错！”
周野雯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赤红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我没事。”她推开徐苏郁的怀抱，声音轻得像叹息，“走，找惜惜…。”
“一定！我刚叫了几个朋友一起找！一定找到！”徐苏郁的保证斩钉截铁，却更像是在对抗那无声蔓延的巨大恐惧。
巷口的光线下，正要离开的叶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周野雯身上。
冷冽的侧脸线条，挺直的脊背，面对灭顶之灾时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
可就在刚才闭眼再睁开的瞬间，那眼底一闪而过的赤红和深重的绝望，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职业构筑的壁垒。
一种陌生的悸动，混合着强烈的职业警惕和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突兀地撞了一下。
他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敛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硬轮廓，大步流星地离开。
那瞬间的波动，仿佛从未发生。
—
江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
“阿水，你可算回来了！”江述白像颗炮弹一样冲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油光和亢奋，“我刚撬开了宋青谭的嘴！这孙子又吐了点东西！”
宋青谭，新落网的人贩子，“人皮”这个代号及其部分特征，正是他的“贡献”。
“说了什么？”叶延脱下沾泥的外套，动作利落。
“人皮！这混蛋有个癖好！得手后，必去芙蓉街‘老饕记’搓一顿！说是…‘庆功’！”江述白咬牙切齿。
“车呢？”
“有重大进展！”江述白语速飞快，一把拉过旁边正在敲键盘的袁一琦。
袁一琦一头利落短发，眼神专注，是队里的技术尖兵。
“水哥，”袁一琦将笔记本屏幕转向叶延，上面是复杂的城市地图和闪烁的轨迹线。
“那辆灰色现代，租赁公司登记租用人叫沈翼！户籍照片和宋青谭描述的人皮侧写相似度超过85%！关键在这里——”
她指尖划过几条密集重叠的轨迹线，“过去半年，这辆车高频次出入江州，尤其是城西旧货市场、长途客运站周边，还有…芙蓉街附近！活动范围高度集中，江州绝对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
叶延盯着屏幕，眼神锐利如鹰隼。
“阿述，立刻协调人手，分三组：一组布控，重点排查；二组，由我亲自带队，盯死芙蓉街所有出入口，24小时轮换蹲守；三组，袁一琦负责，深挖沈翼所有社会关系、网络痕迹我要知道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行动！”
晚八点半，芙蓉街的喧嚣达到顶峰。油烟、香氛、叫卖声、音乐声混杂成一股躁动的热浪。
副驾驶座上，江述白被窗外骤然炸响的促销喇叭惊醒，烦躁地抹了把脸。
“服了，这人皮属泥鳅的？蹲了快三小时了，屁影儿没有…”他嘟囔着，习惯性地抱怨以缓解紧绷的神经。
主驾的叶延，身形纹丝不动，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
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在霓虹灯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反复过滤，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轮廓。
“醒了？”叶延的声音毫无波澜。“盯紧。我下去透口气。”
“是。”江述白立刻挺直腰板，揉了揉眼睛，重新聚焦。
叶延推门下车，手中多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喧嚣扑面而来，他却像自带屏障，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天桥上的那个身影。
芙蓉街天桥，在璀璨灯火和俗世烟火中，承载着“情侣携手，神仙保佑”的浪漫传说。
此刻，周野雯孤身一人倚着冰冷的栏杆，手中厚厚一沓寻人启事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的背影在热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叶延沉默地拾级而上。
“周野雯。”他走到她身侧，将水递过去，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依然清晰。
周野雯闻声转头。昏黄的光线下，她眼底的血丝和深重的疲惫无所遁形。
看清是叶延，一丝极微弱的、几乎立刻熄灭的希望之光闪过。“延队？”她接过水，指尖冰凉。“有…消息了？”
“目前还没有明确线索。”叶延的回答是标准流程，但他罕见地顿了顿，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我们正在全力排查，投入了所有可用资源。”他本该就此打住，职业规范要求他保持距离。但看着她手中被攥得发皱的寻人启事。
那句“请相信我们”到了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案子…沈翼的狡猾，宋青谭供词的真伪，背后可能存在的网络…都像迷雾笼罩，让他第一次在执行任务时，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我知道。”周野雯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吹散。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哭诉。
她的目光投向桥下汹涌的人潮，又似乎穿透了时空。“我知道这很难…你们尽力就好。”
晚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颈后一道浅浅的旧疤——那是童年一次意外留下的。
叶延顺着她的目光，却读不懂她眼中的复杂。
她的父亲周靳，曾是另一个城市赫赫有名的打拐英雄。
她见过父亲深夜归家时沉默的沉重，见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也深知每一个“尽力就好”背后，可能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份理解，源于血脉，也源于心底最深的恐惧——她害怕成为那个永远等待、永远寻找的家属。
她对叶延、对整个警队，没有任何指责的立场。她理解所有的程序和限制。
然而，对惜惜…
那不是“尽力就好”可以覆盖的情感。
那是她替林惜水守护的生命，陪伴了八年的活生生的人啊。找不到？那就一直找。一天，一月，一年…十年。
即使踏遍千山，即使希望渺茫如星火。
这份执念，早已在她心底烧成了灰烬，也烧成了支撑她站立的唯一薪柴。
叶延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与决绝，心头那根被拨动过的弦，再次发出沉重而模糊的回响。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重新投向桥下喧闹而危机四伏的街道，搜寻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和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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