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被一声刻意压低的通话猛地刺破,像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
“警方最近查得紧,没事别往外跑。”
“行。”黑口罩男人应着,手机还贴在耳边,指腹却像被火燎过似的,神经质地在早已熄屏的机身上反复刮擦。
那边分明早就断了线。
他猛地抬眼,视线猝不及防撞进叶延那双淬了寒冰的眸子里,像被烙铁烫着般猛地偏过头。
脚下步子不停,佯装还在讲电话,擦着叶延的肩膀就想溜。
叶延的目光在他身上钉了半秒。那身形……还有那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弦般的僵硬,不对劲。
“同志,老饕记怎么走?”叶延手插在衣兜里,声音平稳无波,视线却死死锁着对方口罩边缘勒出的深痕。
“下桥就是!”男人答得飞快,尾音里甚至泄出一丝来不及藏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蛛丝。
叶延眼底寒光唰地乍现——正打着电话的人,哪能这么迅疾地接茬?
念头刚在脑子里电闪而过,男人也似惊觉露了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射出去
叶延心头一紧,人已如离弦之箭追出,另一手扯下腰侧对讲机,奔跑的喘息混着电流的嘶鸣炸开:“目标出现,下桥方向!黑卫衣白帽黑口罩!堵!”
桥面人潮汹涌,男人像条滑不溜丢的泥鳅,在人群里钻来挤去,距离瞬间被拉开。
叶延咬紧牙关追进窄巷,肺叶像被火燎过般灼痛,刚停下换气。
就见肖其眀已将男人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墙上,膝盖顶牢后腰,“咔嗒”一声脆响,手铐牢牢锁死。
“哥,拿下!”肖其眀扬眉,眼里跳动着年轻锐气的光,像燃得正旺的火苗。
这小子是打拐办最年轻的刀锋,身手利落得惊人,准是抄了死路堵在这儿。
“漂亮。押回去。”叶延揉了把他刺猬似的短发,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赞许,手叉着腰缓了口气。
这才猛地想起桥上的周野雯——追得太急,连个手势都没顾上留。
刚拐出巷口,一个身影便结结实实撞进怀里。走廊顶灯昏黄的光斜斜铺在地,将两团影子揉成一滩浓墨。
叶延比她高出一头,低头正撞见她慌乱后退,手指绞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像攥着一团没理顺的线。
“延队……看你突然跑,我就跟过来了,对不住啊,撞到你了。”她声音发颤,脸颊跑得绯红,像染了晚霞,气息还没喘匀。
叶延被她这模样逗得唇角微扬,追捕时的紧绷散了泰半,也掺着点尘埃落定的松弛。
“没事。我先回局里,有信儿第一时间告诉你。”
“嗯,你忙。”周野雯侧身让开。
看着他转身的背影,那肩背的轮廓在光影里拓出沉稳的印记,像块定海神针,莫名让人心安。
——
打拐办的灯光惨白刺眼,空气里浮荡着廉价咖啡的焦苦和旧纸张的霉味,庄严底下是化不开的沉重,像浸了水的棉絮。
“阿水,确认是沈翼,嘴比焊死的铁门还硬。”江述白把笔录本“啪”地摔在桌上,眉峰拧成了死结。
人贩子都这德性,不见棺材不掉泪。
“意料之中。等铁证拍脸上,看他还能硬气多久。”叶延拍了拍他绷紧的肩,像拍掉一层寒霜。
窗外,月色昏沉如蒙尘的银币。叶延扫了眼挂钟,扬声道:“能撤的都撤,留轮值的!” “你也别硬扛。”江述白扯住他胳膊,“别学老张,把自己往病床上扛。”
张书柏,打拐办副主任,干了快二十年,前几天一头栽倒在办公桌前,人还在医院躺着。
“知道。”
——
叶延踩在深夜的寂静里,无线耳机里淌出《遇阳光之下》的旋律,像溪水漫过石子。
小时候的歌。后来一头扎进案子堆,竟许久没这样安静地听过了。
十一点的街巷,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鞋跟叩地的回声,恍惚间像踩回了童年的小区,连空气里的味道都似曾相识。
有些记忆,总在这样的时刻不请自来,像藤蔓悄悄爬上墙。
他比沈沉西大三岁。
初见,是在摇摇欲坠的天台边缘,风卷着灰尘打着旋儿。
沈沉西的日子像泡在黄连水里,苦得发涩。
父母吵翻天时,总骂他克死了妈妈肚子里那个叫“阿语”的妹妹,小小年纪便被流言的毒汁浸透。
离婚后他被甩给奶奶,原以为要跌进另一个深渊,不料奶奶把所有的糖和暖都一股脑塞给了他,像捧着稀世珍宝。
可奶奶走得猝不及防。
才八岁的沈沉西成了没人要的包袱,只能跟着视他如草芥的父亲,日子又跌回冰窖。
那天叶延遛狗,“幸运”突然挣着绳子往天台疯跑,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他追上去,心猛地一悬——沈沉西就站在生锈的栏杆边,单薄的背影在将熄的残阳里摇晃,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喂,那儿危险。”叶延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生怕惊到他。
他从没见过那么小的孩子,眼里却装着那么沉的黑,像深不见底的潭。
“你说,我是不是生来就带着晦气?”沈沉西望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抓都抓不住。
那双本该清澈的眼底,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像积了很久的雨。
叶延慢慢靠近,蹲在他身边:“不是。没人是。”
“可连对我最好的奶奶……老天也要抢走。”沈沉西眼圈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
他知道,哭了会挨打。弱小的他,除了默默承受,还能怎样?
“生老病死,谁逃得过?你奶奶在天上,愿意看到现在的你吗?”叶延看着他的眼睛问,声音放得很柔。
沈沉西愣住了,小手攥成发白的拳头,指节都在抖。
过了很久,才极轻地点了下头,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
那是他们的初遇。
有些相遇,本就是为了在深渊边缘,死死攥住另一只即将坠落的手腕,不让它坠入黑暗。
—
昏黄的路灯光晕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如同被吹皱的薄纱。
叶延踏进熟悉的小区时,脚步放得极轻,几乎被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彻底淹没。
就在他走向单元门的必经之路上,一张老旧的木质长椅映入眼帘。
昏黄的光圈下,一个蜷缩成团的小小身影,像一只被遗弃的雏鸟,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
女孩把头深深地埋在并拢的膝盖里,单薄的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而微微耸动。
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风中脆弱欲断的丝线,在寂静的夜色里飘出很远,带着一种揪心的无助。
“小朋友?”叶延放轻脚步,几乎是无声地靠近,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
他的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如同初春拂过新生草尖的微风,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
昏黄的光线下,女孩露在外面的小手背上,几道未干的泪痕反射着微弱的光,像破碎的琉璃。
女孩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粘在泛红的眼睑下,显得格外脆弱。
她用力抽噎了一下,带着浓重鼻音的稚嫩声音响起。
“哥哥……你,你有糖吗?”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悲伤和对一点甜味的渴望
叶延没有说话,只是从深色的裤袋里慢悠悠地摸出两颗东西。
彩色糖纸在路灯下折射出诱人的微光,橘子味和草莓味的清甜香气若有似无地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开。
他把两颗糖在手心里轻轻掂了掂,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碰撞声。
“有。”他看着她瞬间被吸引的眼睛。
“不过,得先陪哥哥玩个小游戏才行。”
“什……什么游戏呀?”女孩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一颗晶莹的泪珠还固执地挂在腮边。
但眼神里那点因糖果而燃起的微光,似乎暂时冻住了汹涌的悲伤,带着孩子气的急切。
“猜糖在哪个手里。猜到了,糖就归你。”叶延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双手利落地背到身后,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再伸出来时,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真的藏着珍贵的宝物。
女孩的目光在他两只手上紧张地来回逡巡,小小的眉头纠结成一团,犹豫不决。
“你……你不会骗我吧?”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警惕和试探。
“哥哥从来不骗人。”
叶延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竟比那光源本身更暖上几分,像沉静的暖玉。
女孩犹豫着,终于伸出细细的手指,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指向他的右手。
“那……右手!”
叶延的右手缓缓张开。
透明的糖纸包裹着饱满的橙黄色橘子硬糖,在路灯下折射出诱人而温暖的光泽。
“哇!”女孩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星辰,迸发出纯粹的惊喜光芒。
她的小手迫不及待地就要伸过去。
叶延却在这时慢条斯理地张开了左手,掌心赫然躺着一颗同样裹着彩色糖纸的草莓糖。
“这个,也算你的。”他温和地说着,将两颗带着他掌心微温的糖果,一起轻轻放进女孩摊开的小小掌心里。
那掌心还残留着泪水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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