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好,清明透亮,如霜亦如玉。
月下人亦很好,素服简装,玉簪束发,优雅从容。只是未到而立,却已沧桑。
“花郎君。”
“苏先生。”
苏隐尘问道:“花郎君要走了吗?”
花错反问道:“苏先生是要留我?”
苏隐尘微微一笑,附身捡起地上的柳环,一脸遗憾道:“倒是可惜了,手艺精巧,心思细腻……”他反复研究了一阵,确定已经散的不成样子,才随手一扔,故意问道,“花郎君背上的可是眠花宫,玄衣温侯?”
花错不笑,冷着如描复如画的眉眼,还是反问:“所以苏先生是想留他?还是想留我?”
苏隐尘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陡地笑出声,和刚才那温文尔雅的微微一笑相比,却是又尖锐又锋利,和他那扬起的剑眉很相似:“短短半日不见,花郎君这么快就厌弃苏某了?”
“……”花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脸惊诧,“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我只知道你叫苏澹然,连倾慕都谈不上,又何来的厌弃?”
“少虞跟我说,花郎君是个有趣还有才,清似玉,行如画,一笑天地春,如红尘洗尽般的文雅小郎君,就是对人太寡情。今日在玉皇山脚客店,你我相谈甚欢,苏某还以为……”他又笑出声,“看来是苏某太过自负了。”
他看花错在最初的惊诧过后,脸色就恢复了冷硬漠然,不再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心里不禁暗暗叹息,面上便也不自觉带了几分遗憾,“我这人啊,命犯几重关煞,不该生时非要出生,该死时却又不死,因此六亲缘浅,少有亲情看顾。江湖那么大,也没遇见几个有趣的人,身边一直也没什么朋友,委实寂寞凄凉的很。难得有这个机会,既然能留一位,为何不留两位呢?”
花错冷冷望他一眼:“你想好了?贪得无厌,可能一位都留不住。”
苏隐尘忽然幽幽道:“只是留下饮酒赏花,一起玩一会‘飞花令’,花郎君不如给苏某个面子吧?”
“飞花令?”花错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雅兴……”
苏隐尘一脸诚挚道:“因为苏某真心想结交花郎君这个朋友。”
“花错无权无势,无才亦无财,苏少堂主折节下交……”花错好似来了兴趣,“花某不懂。”
“花郎君懂或不懂,其实不打紧,你背上那位懂就好。”苏隐尘在月下眉眼分明,但说的话却含糊不清。他又一指温却邪,继续道,“就像,苏某自然也懂温侯爷为何突然昏迷不醒。”
花错即问:“你下得手?”
“琴言一开始焚的香,叫颤声娇,花郎君想必已经知道了。但是第二炉香,花郎君可知道是什么?”他等花错紧皱着眉摇了摇头,才继续微微笑道,“叫心上烧。我之前倒是问过少虞,为何取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她说……”
苏隐尘又一顿,看花错神色更显冷峻,才施施然道:“因为这香方原本也是道春方,只不过中了这种春药的人,症状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就像一颗心,被放在欲/火情海中反复煎熬一样,任你撩云拨雨,百泻难止,所以才叫心上烧。”
他淡淡道:“心上烧,剧毒之物。”
花错疑问:“既然是香,那为何我没事?”
“因为郎君未曾自渎啊。”苏隐尘难得促狭道,“刚才说了,此香的症状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先中颤声娇,再中此香,欲/火烧动,必与人**方可发泄。但欲念一起,心上烧顺性侵入心脉,色根不断,邪心又起。愈炽愈泄,愈泄愈炽,最后爆体而亡。哦,对了……”他将花错又一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无敬佩道,“若是中了此香,能像花郎君这般,清心寡欲,等到药力被身体发肤散尽,自然就没什么事。但世间男子,有几个能有花郎君这般,坐怀不乱的本事?中了催/情/药居然都能按兵……”
“懂了。”花错截道,“既然是毒,必然可解。”
苏隐尘目光闪动,随即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解药有。”
花错直截了当:“条件。”
苏隐尘也很直接:“飞花令。赢了,解药归你。输了,温侯爷我带走。”
花错想也不想拒绝道:“我没这个权力拿他的命来赌。”
“你没得选。”苏隐尘眉压眼明显,笑着时,眉眼舒展,只觉气质恂恂,文雅端方。一旦笑意微敛,就会显出点凶相。此时,他神情一敛,嘴角微微下拗,看着花错露出点如狼似虎的凶狠,“花郎君的万夫莫当之勇,我刚才见到了。只不过……”他轻轻一拍手,“花郎君若想带着温侯爷,安然无恙的从苏某手中闯过去,恐怕也是痴人说梦。”
水潭边,风淡淡,一堤杨柳树,丝丝拂人面。
花错看着陆续从各处阴影中现身的众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身着道服的,也有护院装扮的。
但无一例外,都是高手。
花错不禁暗叹一声。
今晚事无善了,恐怕不拼个你死我活,无法破局。
——可惜,龙吟不在身边,连霜不杀都没有。
花错一时气苦。
索性学着温却邪的样子,懒洋洋一笑:“苏先生好凶。”
“……”苏隐尘盯着他看了一会,眼里露出点尖锐的笑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花郎君,你和温侯爷呆一起太久了,好的不学,尽学些不着调的。”
这话,花错不能更赞同。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甚至都没接茬,反而极生硬转了话题:“如今看来,安君侯的命尽在苏先生掌握。”他不解,“既然已必赢,纵控全局,苏先生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和我赌这一局?还是说,你并不想杀他?”
苏隐尘却道:“不。”他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没人比我想杀他!”
花错十分好奇:“你们有私仇?”
“没有。凭心而论,温侯爷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苏隐尘笑笑,丝毫不做隐瞒,“但**堂若想更进一步,并在江南武林有所作为,眠花宫非除不可!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想他死?”
“那你……”
“自然是因为时机未到。”苏隐尘挥了挥手,让隐在暗处的下属退下后,才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仔细解释道,“我和琴言在客店演那么一出,本来也不是很有把握能引你们入套。如果刚才在琴言坞直接用其他毒药,恐怕一早就被你们发现了。催/情/药不同于一般毒药,便在于除了干些淫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伤。而且,琴言一开始用那颤声娇,只是因为要杀顾剑。用心上烧,不过是因为苏某不喜腥味,却没想道,无心插柳……”他淡淡道,“心上烧虽是剧毒,却并不能让人瞬间毙命。你看,温侯这不就醒了。”
随着他话语一落,花错背上的温却邪果然悠悠醒转。
花错忙问道:“你怎么样?”
“一颗心,好像在火上烧一样……”温却邪微微捂住了胸,陡然又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一个没忍住,又哇一声吐了好大一口血。
很快,鼻孔也开始涌出血来。
温却邪连用手摸一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力保持着清醒问道:“退思,本侯是不是要死了?”
花错将人往上耸了耸,淡淡道:“死不了。”
温却邪哭丧着脸:“可是本侯好难受……”
苏隐尘趁机道:“花郎君,我不想和你为敌。可是我又确实领命要杀安君侯。刚才在水潭中没杀了他,真是可惜。更可惜的是,他现在在你手上,我若要杀他,必然和你为敌。可我又实在不想**堂多一个你这样可怕的敌人,所以我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你公平决斗!我赢了,温二归我。你赢了,解药给你。”
花错很不可思议:“那你直接和我打一架不就好了?”
苏隐尘断然道:“苏某是文人。”
“假清高。”温却邪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又咕哝道,“他根本打不过你!”
苏隐尘笑意一敛:“花郎君,再拖下去,剧毒攻心,届时你可不能把温侯爷的死,怪在我**堂头上。”
“小爷,你先放本侯下来。”温却邪在花错身上挣扎着下来,昂首道,“他答应了。”
“你……”
温却邪一把握住他手:“本侯信你。”
花错神色不变抽出自己的双手,改扶住他,淡淡道:“可我不会作诗。”
温却邪:“……”
“谁说飞花令就一定要作诗?”苏隐尘郎声笑道,“我们斗酒。”
花错看似来了兴趣:“怎么斗?”
苏隐尘目光一动:“花郎君这是允了?”
“安君侯都不怕,我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花错一眄温却邪,平静道,“反正输了,没命的又不是我。”
“既如此,那花郎君请随苏某来。”
苏隐尘将两人引至紫荆道观的后院,这里是一片木香花林,但最引人注目的,当是中间那株花开如瀑的白木香。
“是不是很美?”苏隐尘感慨道,“这棵白木香有一百五十年树龄,树身有三丈高,树冠亦达三丈,每年这个时候,花开如雪亦如瀑,等闲不管流年度……”他仰首看着夜色中的白木香,语音悠悠。
花错很是不解风情:“你还没说怎么斗酒。”
“……很简单。”苏隐尘斜睨着他的眼神很是不满,但还是用手一指,“看到那边的酒没有?一共十种酒,每种一坛。你我同坐那株木香树下,谁的杯子落入木香花瓣,谁就要喝净杯中酒,并说出这酒的名字。若是说错三种酒名,便是输了。若谁率先喝完面前的十种酒,也是输了。率先喝醉的,一样是输。简而言之,就是谁留下的酒多,谁赢。谁没喝醉,谁赢。”
“至于怎么不让花瓣落入酒中,则看你我本事。但身不可离凳,脚不可离地。违之一样算输……”苏隐尘有点沧桑的语音,透出点异样的兴奋,他再度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花错不得不承认,爽快道:“确实很有趣。”他随即想了想,正色道,“只是这些都是你准备的,你若是事先知道了都有哪些酒,对我岂不非常不公平?”
“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苏隐尘看着他的神情很是惊讶,甚至有点啼笑皆非,“有人生来下贱,为奴为仆为贱籍;有人生来富贵,高高在上,奴仆成群,这公平?有人生来为父母厌弃,六亲缘浅;有人万千宠爱,兄友弟恭,这又公平?有人家世煊赫,伤天害理的事做尽,依然享尽人间富贵;更多的人却是勤勤恳恳,安分守己一辈子,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又公平?有人天资聪慧,有人生性愚鲁,有人如花似玉,有人貌比夜叉,这又算什么公平?”他看着花错,语音平静,语意尖刻,“天道本就不公,这世间也从来就没有公平二字,花郎君又凭什么向苏某要公平?”
花错慢慢眨了眨眼,奇怪地望着他:“倒是没想到,苏先生居然这般愤世嫉俗。”
苏隐尘却很平静摇了摇头:“我没有。我等蝇营狗苟之辈,可没那么清高的气节。”
花错便笑了。
那株巨大的木香树下已放好一张石台,两端各一张石凳。他扶着温却邪走过去,让对方靠着木香树坐定,并凑在对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放心,交给我!”
而后他一撩春衫,率先在石凳上坐下,五指骈伸,做了个‘请’的姿势,并朗声道:“有人说,我这人是半点不解风月的性子,又无趣又败兴。确实,我生平没什么爱好,要真说起来,酒算是一样。”他看着苏隐尘步步走近,微微一笑,“谢过苏先生请酒。”
“虽然世间诸多不公不平不法,世人大都也接受这样的不公不平不法。”苏隐尘站在石台前,手指在十个酒坛上一一滑过,“但我这人吧……有时候,也觉得人人都如此的世间太过无趣,偏也喜欢逆反一回。”他曲起手指,微微一弹。
酒坛发出‘铮’一声嗡鸣。
‘铮’的一声,大多由弦乐器所发。
‘嗡’的一声,才是嗡鸣声本该有的。
但不知为何,那一弹指的声音,落在花错耳中,偏生像极了那寒风飒然中,风敲铁马一般的铮响。
他想:
——那不是苏隐尘弹指的声音,是他内心的铮响。
——是善恶的铮铮夹击音吗?
“花郎君,你仔细听好。这十种酒,分别是丰乐楼眉寿、应天府桂香、相州银光、四翁楼错认水、明州金波、归州瑶光、泉州竹叶、颍州风曲、广州十八仙和韶州换骨玉泉。”苏隐尘静了一下,才继续漫声道,“其实以沉香、檀香、木香入香,以海棠入色的江山第一是最适合拿来今晚斗酒的,但可惜那酒流浆泛艳,色如红缨……”
木香花枝在夜风中轻轻晃着。
月华如水。
疏影微香。
花错看着随风飘来旋去的落花,挺有意思地说了一句:“江山第一自有人请我喝,倒是苏先生刚才提及的这十种酒,花某闻名久矣,如今能喝到,也算是沾了先生的光。”他指尖亦在一个酒坛上一点,那一声破梦一般绵长而响亮的嗡鸣,好似对刚才那一声铮音的回应,“不过,杯中落花就喝酒,未免单调了些。如此良辰,对此美景,不如,加点其他好玩的?”
苏隐尘跃跃欲试之色更浓:“花郎君有什么好的提议?”
“诗,我是不会做的。但话,我还是会说的。”花错正色道,“若一人杯中落花,另一人可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可以选择答或不答。答,则必须是真话。如不答,可自罚一杯代替。怎么样?”
“看来花郎君是真的来骗酒喝的。”
“苏先生同意吗?”
苏隐尘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后突然朗笑一声,疾道:“花郎君,得罪了!”
话一说完,他一掌击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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