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正想闭眼假寐,不去搭理他。但不知为何,听着他的笑声心底一突,垂目望去,就见如水银般清明的月色下,飞流溅沫中,温却邪泡在一碧清波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好像有水滴飞溅,迷了花错的眼睛。他微眯了眯,盯着水中人看了好一阵,突然浮现起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悠悠然道:“趁着还有小半个时辰,你不如跟我说说苏隐尘。”
“他啊……”温却邪估计也知道此时什么都做不了,难得配合,索性一仰身,半浮在水面上,盯着那一轮横空皎月,娓娓道,“他无父无母,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遗弃在苍山山脚,后来被苍山派捡了回去。他天资聪慧,习文过目了然,习武也一点即通,算是文武全才。在他八岁时,就当时的苍山派掌门江潮收作亲传弟子,正式起名江逢若。十六岁,代江潮处理门派大小事务,隐隐有成为下一任掌门之势。”
花错折了根柳枝,在手上随意编着:“那他后来怎么又入了**堂门下?”
“因为一桩婚事。”
“婚事?”
“江潮有个独女,叫江凌波,长得姿容秀媚,举世无双。女工针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出众,连饮馔酒浆都很精通,甚至熟读经史子集,有女状元的雅称。只可惜因为身体羸弱,习不了武。再加上父母均是江湖中人,所以在婚事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颇为艰难。而且江凌波虽然百般好,这性子到底被江潮娇惯坏了,十分孤傲,等闲的江湖汉子还真入不了她的眼。她比江逢若,也就是苏隐尘小三岁,两人也算青梅竹马,所以江潮在爱女婚事诸多不谐之际,渐渐就生了将苏隐尘招赘的想法,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花错看他故意卖起关子,也就配合问道:“江凌波看不上苏隐尘?”
温却邪故意抬杠:“就不能是苏隐尘看不上江凌波吗?”
花错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觉得江凌波看不上苏隐尘的可能性更大。”
温却邪奇道:“这又是为何?”
“你刚才不是说江凌波才情出众,但性情十分孤傲,清高拔俗吗?我猜她不是看不上苏隐尘,是压根看不上草莽微氓之辈吧!”花错头也不抬,继续道,“或许她根本就不是身体羸弱,习不了武。而是压根不愿习武。”
温却邪轻‘呀’一声,翻了身游到岸边,仰着头问道:“花小爷,你怎么会这样想?”
花错垂目看他一眼,笑笑:“瞎说的。”
“可是真被你说中了呢。”温却邪看起来有点高兴,他一高兴,就掬起一捧清水向花错泼去。见对方实在离得有点高,才意兴阑珊地转回正题,“江凌波知道她爹要把她许配给苏隐尘之后,跟她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去找了苏隐尘。本来啊,这位大小姐也只是想跟苏隐尘说清楚,自己对他并无男女情爱,但可惜,就像我刚才说的,她被娇惯坏了……小爷,你猜,后面怎么样了?”
“人性的善恶是最不好猜的。”花错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望望如万丈清辉般的月色,无可无不可道,“可能苏隐尘被她言语刺激到了,一气之下离开了苍山派……”他垂目再次看向温却邪,微侧了侧首道,“也可能一怒之下杀了她。”
“是杀了她,但不是一怒之下。”温却邪更正道,“他把江凌波奸污至死。”
花错想到了这个江姑娘的结局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没想到这般惨烈。他想了想,提出一个疑问:“你刚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苏隐尘对江凌波,是有所爱慕的,对吗?”
温却邪点点头:“不错。”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若你所说之事为真,苏隐尘这算爱之深恨之切吗?得不到所以就毁掉?还用那么狠毒的方式?”花错眼里的疑惑很深,“荀子曾说:人性本恶,驱之为善,千难万难。这世间也确实多的是隐善扬恶,毫无人性之辈。只是苍山派对苏隐尘可算有活命之恩,他自己对江凌波更是心存仰慕,就算江凌波真的在言辞上多有羞辱,也不至于用那么恶毒的手段来对付心仪的女子吧?”花错有点想不通,所以他换了另一个问题,“那江潮呢?那时候已经死了吗?也是苏隐尘杀的?”
温却邪摇了摇头:“不,他没死。”
花错瞳孔一缩:“什么?”
“你刚才说苏隐尘对江凌波做的事狠毒,那他对江潮做的事,就远不止狠毒了。”温却邪今晚看着谈性很浓,即便人泡在山泉水中,依然侃侃若决江河,“他将苍山派满门都屠戮殆尽,却唯独没有杀江潮。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废了江潮一身武艺,然后用一根铁链将他锁在一旁。”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继续道,“江潮距离他奸污江凌波的地方,就一步之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女,被苏隐尘奸污至死。据说,这中间,苏隐尘还做了一顿饭,喝了一次酒,洗了一次澡……”最后,就像越是惨烈的故事,越大可能会有一个意难平的结局一般,温却邪说了一个烂尾的结局,“然后江逢若就从江湖上消失了。之后,等他再出现,就成了**堂梅不谢的义子苏隐尘,京师数一数二帮会的少堂主。”
花错看着他,突然问道:“若苍山派满门被屠,那苏隐尘做的这些事,旁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温却邪突然诡诡一笑:“这就要说到梅不谢了。”
“这一位我倒是知之甚详。”花错在树枝上坐得有点久,索性将双腿从树上垂下,疏慵闲闲地荡了荡。
今夜碧天如洗,明河倒影。
夜空中,还有新月如钩,繁星点点,似蓬岛绛珠连缀。
月很明,连星光也格外亮,照得这浮世红尘,又一个无夜天。
很是奇异的天象。
花错坐在千条万缕,披拂嫩绿青黄的柳树上,一身天蓝春装被透枝月色染成了霜色,风飘衣袖发带乌发,看得泡在水中的温却邪轻‘啧’了一声,慌得把头一扭。
花错因他那声轻响,垂目看了他一眼。见对方又将自己往下沉了沉,只露个脑袋在水面上,感到好笑之余,双腿又轻快地荡了荡才继续道,“**堂由他一手创立,至今不过短短三十年,却已和‘黑白相’、‘无右楼’三分当今武林黑/道,如此人物,江湖谁人不知?算起来,可以和白道魁首自在盟颜文涛相提并论的人物,无右楼薛墨饬算一位,黑白相的老爷子,还有一位,就是这位梅总堂了。《江湖志》评价他:破格出禁,百无惮忌,唯我独尊。想想,确实也只有他这般百无忌惮的枭雄,才敢重用苏隐尘那样的人。”说到这里,花错突然想起件事,继续道,“关于**堂,我倒还知道一点隐情。”
温却邪在水里吐了串泡泡,才接话道:“说来听听。”
“梅不谢和刑部钱刑总走得很近,当年天字门生林扶风在桃花洞被刺身亡,还是钱刑总出面斡旋,才平息了两方干戈,所以江湖盛传**堂背靠刑部……其实不然。梅不谢真正倚靠的,是当今官家。”花错手中的柳环已编好,他左右看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从柳树上一跃而下,边走边道,“当年因为递铺驿站的开支问题,朝廷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其中一个,便是把部分铺兵和杂役的工作,转包给有财力的江湖帮派。而拿下这个承办权的,就是**堂。你想,如此一本万利的行当,多少双眼睛盯着,怕是富家巨族,天潢贵胄中,多得是想染指这块肥肉的,**堂凭着和钱刑总的那点交情,就想拿到?恐怕钱刑总自己都不敢想吧。”他在潭边蹲下身,继续道,“也正因为此,**堂的名利壁,才敢打出‘买天下事,卖世间人’的招牌。上至皇家,下至流民。古器珍玩,书画犀玉,武功秘籍,兵器毒药……什么都敢买,也什么都敢卖。朝堂政令朝出紫宸,夕至绿楼。江湖轶事,得名利壁摹刻,日传万纸。从而一跃成为京师第一流的帮会。”
“江湖上确实一直有这个说法。”温却邪向花错游近一点,反问道,“不过,仅靠这点就说梅不谢是官家的人,是不是证据薄弱了点?”
花错看着他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略显苍白的脸色,淡淡道:“他的真实身份,想必侯爷比我更上心吧?毕竟你俩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和朝廷牵扯不清。”
“他是他,本侯是本侯。”温却邪抗声道,“说梅不谢呢,提本侯做什么?”
“是我的错。”花错认错态度很积极,而后又把玩着刚折下的一把柳条,问道,“所以梅不谢为什么会知道苍山的事?”
“据说,梅不谢和江潮并不认识,那次也只是恰巧路过,因为江潮在当地武林颇有名望,梅不谢就想着去拜会一下,谁知正好遇上苍山派满门被屠的惨事。”
“梅不谢没有阻止?”
“他到时,苍山派的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温却邪解释道,“不过,他倒是因此和苏隐尘打了一架,然后就发现此子不俗,就动了收为己用的念头。后来,也确实将他认作了义子。苏隐尘的事之所以会传出来,就是因为梅不谢收了他当义子,引起了**堂他人的不满,就把这事给抖了出来。”
花错一脸疑惑:“原来如此吗?”
“本侯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温却邪脸色愈见发白,连唇色都开始有点发青。但他微仰着头,慵懒散漫的神情,好像烙在面上一般,“你觉得他是被恶意污蔑的,对吧?可如果他真没做那事,这么多年,怎么从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呢?难不成,我们这个少堂主,也信奉清者自清那一套?”
说到最后,他突然轻咳了一声。
花错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神色,这时忙道:“不说那些了,你怎么样?”
温却邪第一次那么诚实地摇了摇头:“退思,本侯不大好。”
“但你已做的很好,作为奖励……”花错突然把手往前一送,微微笑着,“送你。”
温却邪看看他手中的柳环,又看看他,一脸懵然:“送本侯?”
“当初在忘川归意林,我给得宝儿编了一个,你不是一直想要吗?”花错脸上笑容微微一敛,“怎么,嫌弃不够精致?因为这次没编几朵花进去?可这也没花啊……”
“已经很好看了,只是,本侯堂堂安君侯,戴这个,成何体统。”温却邪的脸色很是一言难尽,期期艾艾道,“小爷有心了,本侯那时,也只是……”
花错有点负气地‘哼’了一声,而后站起身,冷然道:“你不要就算了,我送别人好了。”
他手一扬。
在撩人月色下,柳环直接向着岸边一株柳树激射。撞上树枝后,本就是随手编织的柳环霎时散落开来,裹在其中的一堆花生四散射出,几颗射入枝桠,几颗撞向树身,几颗打了个弯直落入水中。
先后几声惨呼。
两道黑影自枝桠间掉落水中。树身后,横斜过一个人形,一阵抽搐后没了声息。至于水面下,更是咕咕咕冒出几串泡泡。
与此同时,泡在潭水中的温却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突然沉了下去。
花错一拳打向水面。
这一拳之厉,犹如一块巨石自青冥掉落,轰然一声,劈破深潭,更激得水潭中倒卷起许多水柱。狂涛劲溅,违逆而上,水花喷沫,四炸而起。一身绯衣的温却邪被几股水流卷缠着,也向半空激射而去。
花错一见他身影,手中不知何时结好的柳条如长鞭般卷出,缠住对方腰身往后一拽,而后脚尖一点,在半空伸手一探,将人接住了。
“温却邪,温却邪?!”花错半抱半扶着对方,拍拍对方面颊,语气有点着急,“你怎么样?”
但怀中人软绵绵的,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嘴角明显有一丝血渍,显然受伤不轻。
花错刚想将人打横抱起,想了想,还是决定背着。
只是他着急走,有人更想他留。
“好功夫!”
一人从一株大柳树后徐徐踱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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