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楼主呢?”
“我若是不赌,侯爷真的会杀了我?”
“当真会杀。”
“那便赌吧。不过,既然我和薛老……薛楼主只能选择同一个答案,那我们需要先商量一下。”
“请便。”
温却邪说完这句,就退出了如斯亭,将空间让给了前一刻还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这一刻就马上同声共气,共同进退的二人。
潘桃马上道:“侯爷!属下不懂……”
“你呢?”温却邪下巴冲段多眠抬了抬,“你也不懂?”
段多眠斟酌了一下词句,小心翼翼道:“属下也不确定,但曾二楼主如果真如萧晚归说的那么可有可无,那这么多年,他怎么一直没被取代?”
“不错。”温却邪浑身没有二两骨似的靠着一棵古树,目光在低声交谈的薛墨饬和萧晚归身上转了转,最后直直落在又如影子般沉默且无声无息的黑衣人身上,“不知为何,本侯总觉得此番若不把曾又玄挖出来,此人必成心腹大患!”
说话间,一阵风起,将他绯红衣角翻了翻。乍看,有一种笑傲江湖的张扬!
潘桃和段多眠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凝肃。
——能让连薛墨饬都不看在眼里的侯爷称之为心腹大患,这个曾二楼主,当真这么可怕?
——对方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直深匿不出,如今薛、萧两派正斗你死我活,那他是会继续静观其变,还是倒戈一方,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就在二人心中疑惑重重但暗自警惕时,那边薛墨饬和萧晚归已达成了一致意见。
“温侯,我和薛楼主商量过了……”萧晚归脸上的风情收敛很多,反倒露出一些坚毅和狠绝,“只不过,这么一场豪赌,总要先让我们看看侯爷手上的筹码够不够,对吧?”
温却邪淡淡道:“好说。冬则!”
“是!”段多眠撮唇发出一声尖啸。
这一声尖啸好似平静的湖面被扔下了一块石头,啸声如涟漪一般急急荡了开去,然后作为回应,一声接一声的长啸回传了回来。
与此同时,只听咻咻几声,十几名绣衣使,从亭子四周的参天古树上,从登天梯上,甚至还有从峭壁上直掠而至的,动作出奇的利落迅捷。这一行人各个腰挂统一银色弯刀,一尺半长。刀柄处的‘赤睛白泽’,如电阙驱神兽,似要长啸驭风,凌云直上。刀光亮起时,能割碎一轮圆月的碎月刀。
眠花宫,绣衣使,碎月刀。
这还不止,从刚才温却邪缓步下来的坡道上,又现出一批人影,黑鸦鸦一片,人数颇为惊人,且不见任何声息,只满场肃杀之气。而且这些人的装扮明显和绣衣使不同,统一制式的黑衣劲装和横刀,衣摆、刀鞘上亦有一头‘赤睛白泽’,但和眠花宫的略有不同,似狐非狐的尾部更长,倒是和温却邪在青冥里,琼英殿,横在他衣服肩上那头极为相似。
为首之人,和段多眠长得极为相似,只不过唇上多了两撇小胡子,正是安君侯府九差遣之首,段不愁的长子,段多眠和段枕眠的长兄,有‘令出如山’之称的段得眠。
萧晚归极目细看,才勉强笑了笑道:“侯爷还真看得上我们无右楼,居然连侯府的玄衣使都到了。只不过,安君侯府位居京师,玄衣使作为侯府亲兵,即便是太祖亲赐,特恩许世袭,到今日都未曾被削减,但无旨亦不得擅离京师。若是等下在皱青山庄大动干戈,被此地州衙察觉,参你一本,恐怕侯爷也不好受吧?”
“这个就不劳三楼主费心了。忘了给两位楼主引见引见……”温却邪淡淡道:“阿铜,过来见过两位楼主。”
“安君侯府九差遣潘桃,见过两位楼主。”
萧晚归抬目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讶然道:“是你?……你不是孟鹤的手下,一心堂的李典吗?”
潘桃嘻嘻一笑:“当然是我,如果不是我,萧三楼主今日要进来这皱青山庄,恐怕还要费点周折呢。”
萧晚归脸色一连数变:“一心堂向来负责楼内大小各处防卫,这么说……”
她看了薛墨饬一眼。
而一直安然坐于琴前,气度从容的薛墨饬则终于变了脸色,他突然发出一声三长两短的暗号。
如斯亭上的巨大风铎,在薛墨饬弹琴的时候,好似坏了一般,此时倒正常响了起来,锵然又悠扬。
而亭内,清香依然袅袅。
温却邪不急,是因为如今是他纵控全场,他不需要急。
萧晚归有点急,但知道有人比她更急,她反而不急了。
薛墨饬也有点急,但他只能等。
这一等就是小半盏茶时间。
始终不见任何回应的薛墨饬,才彻底相信,皱青山庄的防护,的确被人无声无息瓦解了。
而潘桃接下来那一段话,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一心堂一直负责无右楼大小各处防卫,此次皱青山庄的防卫一样由其负责。我加入无右楼这几个月,唯一的任务就是摸清各处的防卫布置,还好,幸不辱命!摸清防卫之后其实我也有点吃惊,原来无右楼早在一年前,就已将一万核心帮众陆续转移至了京师。无右楼一直在两浙路活动,总部也在江宁府,按理说,不该有此异举。一番调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薛大楼主搭上了章相。不过,好在薛大楼主将核心帮众都调走了,要不然,我们也没那么轻而易举,就把皱青山庄的人全部换成了绣衣使。哦,其实也不能算全部,曾二楼主临时把琴言坞划给了一气堂看守,还真让我慌乱了一阵。不过,好在就在刚刚不久,贵楼一气堂的堂主顾剑,被**堂琴言诱杀在了琴言坞。”
潘桃虎牙一露,算是一个微笑:“薛大楼主此次回皱青山庄,一共就带了一百多人吧?除了负责防卫的一心堂带了甲乙丙三小队,其他十几个小队都留在了京师。至于负责保护楼主安危的一气堂,更是只来了顾剑的人。剩下的,便是孙一得的孙家,可惜了,孙一得本人带孙家七变,全部折在了上林春,被萧三楼主杀了个干净。”
他摇了摇头,有点惋惜道:“薛大楼主,你这回,可真是引狼入室哦。”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堂的苏隐尘。
等温却邪挥了挥手,让潘桃退下后,薛墨饬才又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问道:“温侯还要赌吗?”
温却邪笑道:“当然。”
“好。”薛墨饬点了点头,“温侯还是想赌,阿玄是否会在一炷香内出现在此处,对吗?”
温却邪依然懒慵慵笑道:“不错。”
“既然如此,那本座就……”本该直入主题的薛墨饬突然问了一句,“侯爷确定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温却邪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终于拿了出来,单手一伸,神定气足:“请。”
“阿玄自然会来。”
“赌桌规矩,买定即离手!”温却邪望定他道,“薛楼主想好了?”
薛墨饬合了合眼,不再继续说话。
温却邪毫不在意:“刚才潘桃说,无右楼一万核心帮众陆续转移到了京师,这个事情薛楼主知道的吧?你说巧不巧,当时本侯刚好在京师,倒是有幸见了几次无右楼帮众进京的样子,其中有一次,好像还看到了曾二楼主。”他脸上突然现出一点诡诡的神情,“实在想不到,二楼主名声不显,但样子神态倒是气宇昂昂,威严赫赫,就是过于傲慢自倨了点。”
薛墨饬双目一睁,像平静海面突起万丈狂涛:“你想说什么?”
“本侯想说,曾二楼主的尊容本侯见过,京师很多达官显贵、文武公卿也见过,甚至连官家都见过。薛楼主随便找个人,比如这位……”他突然用手一指那个无声无息,犹如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漫声道,“来冒充曾二楼主,本侯可不依。”
夜空中,不知何时起了乌云,幕幕朦朦,连月光都被掩了一角。
好似女娘微掀衣裙,藏到了欹径高松后。
夜空终于有了夜的样子。
如斯亭上挂着的几盏风灯,有一盏可能油尽灯枯,灯光一跳,就彻底熄灭了。
四周也跟着暗了一暗。
薛墨饬脸色阴沉,杀气盖额。
倒是从头至尾就只说过一句话,一直呆在柱影中的黑衣人,临危不乱道:“或者,是侯爷记错了呢?”
“本侯听说章相手下有位能人,姓曾名燕安,最擅蹴鞠,用意奇巧,技能精湛,鹘似身轻蝶似狂。”温却邪含笑作答,显得耐心十足,“之前官家接待贡象国来使,曾设宴并蹴鞠大明殿,其中就有这位曾燕安,在场上大放异彩不说,最后还被赐了银碗彩缎。若是本侯没记错,贵楼的曾二楼主,不就是名又玄,字燕安吗?若是京师那位不是本尊,你无右楼可是欺君呢。”
黑衣人又问道:“我就不能是那位曾燕安吗?”
“那自然是……”温却邪故意将语音拉得很长,悠悠道,“不能的。”
他补充道:“曾燕安身形高大,比本侯还要高出一寸有多,且双臂过膝。阁下身形,和他相去甚远。另外,你也别想着诓骗本侯,说你是溪隐阮家后人。要知道阮家缩骨功向来只适合女子修炼,传女不传丁。而阮家这一辈,也就只剩下三个小娘子了。”
黑衣人轻笑出声:“看来温侯爷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薛楼主也可以赌曾二楼主不来的,”温却邪一脸委屈莫名,“本侯可没逼他!”他又反问:“只不过,那样的话,等这边的消息一传回京师,被有心人稍微添添减减,无右楼怕是要人心浮动,各怀鬼胎了吧?这一万帮众,说不定就真的顺势叛了薛楼主,改拥曾二楼主了呢?”
薛墨饬微微变色,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本座倒真没想到,堂堂温侯爷,居然也有阴鸷小人,那般挑拨离间的本事了。”
“因为本侯就是在戏耍你啊!”温却邪终于沉下脸,眼神变得极其冷漠道,“薛墨饬,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杀了我温家人,拿点银子就能了事?我温家长子,本侯的兄长,就这么让你杀了,本侯若不踏平你无右楼,是本侯无能了。”
薛墨饬怒极反笑:“好,很好!”
温却邪毫不在意:“对了,顺便提醒下薛楼主,时间差不多了,你可想好了,这个赌资要怎么兑现?”
“怎么兑现?死人就无需兑现了。”薛墨饬气极,冷哂一声,“无知狂徒!想要本座的无右楼,自己来拿!”
说话间,他单手在琴弦上一抚。
只不过这一次,‘铮’一声重响。
——是金戈铁马,夺命杀伐之音。
“早知薛楼主如此说话不算话,本侯就直接抢了。”温却邪绯红身影一闪,倏忽间,就到了如斯亭前,而后他做了一个极诡异的动作。
他凭空劈掌。
就好像,他面前正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向他飞袭而来一般。
掌一击出,那刚起的一声‘铮’音,瞬间就被那掌劲劈散了一般,一下子断了。
只剩下如斯亭上的巨大风铎,一阵锵然铃声乱响。
而此时,黑衣人的游丝亦挺直如一记飞剑,向温却邪急噬而来。
然后场中只见刀光一闪,是段得眠。
潘桃心怀激烈,正想上前助阵,却被段多眠一把拉住:“我大哥最不喜欢以多欺少。”
潘桃苦着脸道:“但我若不上去帮忙,回头老大会把我的画都烧了的!”
段多眠一脸坚毅,尤为坚持:“那你祈祷他能赢吧。”
“……”潘桃整张脸皱成了风干的桃干,咕哝一句,“你们段家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大病啊。”
他二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隔开不远,自动退出战局在一边观战的萧晚归一行,邢三善也正问道:“主子,我们怎么办?”
“等着!”萧晚归张开谪仙扇,弱柳扶风般摇了摇,“看见那边的玄衣使了吗?我们这点人,根本不够对方祭刀的。更何况,安君侯府九差遣,各有所长。但论武功最高,当属九钱之首,‘令出如山’段得眠。”
邢三善心中一凛,低声问道:“主子也不是他对手?”
萧晚归淡淡道:“勉强走个一百招。”
“……可这个黑衣人和段得眠好像打了个平手!我们无右楼,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高手?”邢三善满脸惊诧,“主子,他到底是季小巫,还是曾二楼主?”
萧晚归沉吟道:“要真说起来,自我二十岁回到无右楼,曾又玄好像就在楼里了。但这么多年,我好像就见过他几次。”
“属下加入楼里时,他也已经在了。萧衍很信任他,但是楼里关于曾二楼主,却一直讳莫如深。”邢三善眯着眼打量场中的黑衣人,语气疑惑而慎重,“也不是不能谈,就是关于他的信息,小的们很少能了解到。那时楼里的说法,就是曾二楼主一直在帮萧衍扩张在京师的势力,所以甚少回江南。后面京师局面稳定,他就更加名正言顺呆在京师了,楼里众人也都习惯了。加上……”他含糊其辞道,“之后没多久,楼里大局由薛墨饬和主子二人主持,主子!”他突然顿住了,好半响才语带惊讶道,“你发现了没有,好像不管是萧衍和薛墨饬,都很信任曾二楼主。”
“好一个灯下黑!”萧晚归冷笑一声,但随即又道,“无右楼能拿就拿,拿不下也无所谓,我只要薛老贼死!不过如今看来,温二有备而来,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无右楼今晚之后怕是真的要改姓温了。”
一阵心照不宣的静默。
邢三善突然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主子,他真是曾二楼主?”
“如今看来,是与不是又有多大区别呢?温二不想让他是,他纵然真的从九幽之地,黄泉之下而来,又有什么用?”她看邢三善还想再问,颇有点不耐道,“别管那些了,去把云装的尸体保护好。主仆一场,她也算为我而死。等此间事了,若我还活着,也该带她回流云观,落叶归根了。”
——这人世各行当,旁人再不济,千丈的树枝子,最后也能落叶归根。唯有这些自小被卖入娼门,身如浮萍,命似草芥的烟花女子,大多却连自己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
——茫茫无主,一生飘泊无定。
江湖浪荡这么多年,萧晚归从不曾伤春悲秋过。但今晚柳云装的死,以及她临死前那一句话,还是让她早就冷了硬了麻了的内心,感受到了那一丝悲恸伤感,让她眼眶发烫,险些落下泪来。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目光重新移至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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