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溯那么几息。
薛墨饬见自己第一记音攻被破,手指在断弦上继续一拨。
依然举重若轻。
内劲通过琴音,在他身周如卷地狂风般,铺开好一片气场罡劲!然后他手指再一拨,又一拨,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明明没有任何形迹,给周遭众人的感觉,却像一把风云为之变色,能开天辟地的大刀,盘头盖顶地劈将下来。
一时间,天地万物,山川草木都似染了刀气!
苍苍然。
如世外瑞仙,月下垂空。
在琴音纷乱中,温却邪的声音漫漫悠悠,仿若能穿透时间空间一般,响彻山间,也盖住了那慢调急响,又倏忽东西的琴音:“薛楼主这弹琴技术很不怎么样,不如,让本侯来弹一首。”
话落,他身形倏地拔高,绯红衣袍被荒荒月色渡上了一层薄霜,好似把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都裹在了身上,让他那张日常散漫不羁的脸,更显风情韵色都占尽。
温却邪人在半空,拈花一指。
这一指轻描淡写,但指劲凌空,似刀似剑,漫天锐射。仿若电光石火间,天地浮沉,一缕劲风,势所无匹。
大般若手,小拈花指!
指劲惊魂灭神之际,赫然在如斯亭顶部炸开了一个大洞,碎屑四迸,且还穿透了薛墨饬身边那一片气场罡劲,精准落在了桌上的古琴上,将之骤然炸了个粉碎。
而与此同时,薛墨饬也终于从石桌上,那一片落石碎屑残骸中,抽出了他的刀。
这是一柄通体白如雪,似帐底女体一般的弯刀。
比碎月刀稍长,弧形更显。每出一刀,就在半空画出一道蛾眉如画,如愁。
颊如花,眉如柳。
刀名柳眉。
很女人的刀,也有一个很女人的名字。
但无人敢轻视。
江湖流传,薛墨饬自执掌无右楼后,就很少出刀了。因为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几乎没什么事需要他亲自出刀。
因此见过他出刀的人少之又少。
温却邪也没见过。
乍见那如眉如钩的刀光,他突然想,这么漂亮的刀,若是给花错用起来,不知是怎样令人目迷心醉的绮丽风光?
特别他还有那么漂亮的一双手。
这一念在他脑海出现,最慢不过一息,一道又美又媚,如柳眉细影一般的刀光,就到了他面前。
温却邪悚然一惊!
——薛墨饬刀法居然如此之快?!
他飞身疾退。
可他人刚腾至半空,那如玉生香,雪貌冰肌的柳眉刀又一次破空劈了过来。只不过这一次,薛墨饬明明还是只劈了一刀,却劈出了一分为二的效果。
——原来竟是他第一次出刀时,划出的那一钩如眉如月的刀影,好似凝成了实质,在温却邪左右闪避之际,刀影当空一折,又无声无息地砍了过来。
有没有人曾被影子伤到过?
答案是没有,也不可能有。
因为影子本身就是虚的、有形无质的、不会有任何伤害的。
在这之前,温却邪也从没想过他会被影子伤到。
但当薛墨饬的刀影割裂他的衣服,割开他臂上肌肤,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时,他必须得承认。
——影子也是能伤人的。
就在他分神胡思乱想之际,柳眉那雪白又危险又惑人的刀光再一次攻到。
这一次,场中有开山之势,伺机噬人的刀光刀影已变成了四道。
——这刀影,等下会不会变成八道?
山风不劲,道劲的是刀风。
月影不险,危险的是刀影。
“早就听闻薛楼主的绘影刀法能裂天地,惊鬼神,今日看来,确实精彩。”温却邪在又一次避开迎面砍至的刀光,但仍被一道刀影割破了手背肌肤,在场中刀影终于由四道变成了八道,在柳眉刀杀伐最烈,薛墨饬杀意最浓之际,他突然抚了抚手背上的刀伤,悠悠然出声道,“几年前,薛楼主还只能砍出四道刀影,没想到几年时间,就能砍出八道了。看来这几年,薛楼主没少下苦功夫。”
薛墨饬出刀不停:“你的功夫都只在嘴上吗?”
温却邪一笑,手中突然擎出一把刀。
——银色弯刀,一尺半长。刀柄处的‘赤睛白泽’,如电阙驱神兽,似要长啸驭风,凌云直上。刀光亮起时,能割碎一轮圆月的碎月刀。
刀一在手,他身上那种慵懒散漫的气质,一下子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刀客那种‘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义侠遨游,狂放自得的气息。
这种变化,即便他用自己的本命残剑霜不杀时,都未曾有过。
“用刀对刀,这样才公平!”
他一边说,一边也砍出一刀。
和薛墨饬不同,温却邪出刀不但不快,甚至算得上慢!
他在一片如眉刀光中急退好几步,手中碎月刀才堪堪发出。但因为刀速太慢,甚至被薛墨饬一脚踢中刀柄,飞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让一直关注场中战局的萧晚归轻‘噫’了一声,甚至生出一种:原来温却邪根本不会用刀的荒谬想法。
——可温二不像不会刀法啊。
——不是说他除了一身高深内力,拳、掌、指、脚、剑法、轻功、暗器无所不涉,又无所不容。武艺之博、杂、精、奇,在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吗?
可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变故又发生了。
那把早就被踢飞,本该落地的碎月刀突然如被外力牵引般一飞冲天,在半空接连几个翻转,一路如拂花分柳,一无滞泄,唰唰唰斫出几刀。
每斫一刀,就像一场惊梦,梦惊柳眉刀影碎。
等到场中八道刀影被悉数砍个粉碎后,这把碎月刀又‘嗖’地一声,向着薛墨饬咽喉割去。
而此时,薛墨饬手中正好又一刀劈出。
两刀于半空相遇。
一如眉,一碎月。
一如雪,一似银。
‘叮’一声,星火如流光四溅。
金戈交击后,两刀依然不停。柳眉的刀影再次飞噬温却邪,而碎月刀则依然割向薛墨饬咽喉。
如斯亭上的风铎铃声越发激荡。
薛墨饬突觉咽喉一痛,手腕亦一痛。
这种痛感很轻,很柔,一闪即逝。如落花微梦,如初雪微凉。
可像薛墨饬这样的高手,对受伤是最敏锐的。
——他最终还是被那把刀伤到了。
就在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将真力蓄于掌间,用两指夹住碎月刀刀峰时,还是被那把刀带来的,如梦幻泡影一般的刀势伤到了。
而且这刀势很是古怪。看着好像软弱无力,但又绵延不止。等被发现时,它已经深入骨髓,回天乏力了。
所以薛墨饬只能翻身而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黑衣人身侧。
薛墨痴怒叱一声:“你那是什么邪门刀法?”
彼时温却邪正如临水折花,发出一指,将他面前的如眉刀影击碎。
“刀自然是眠花宫的碎月刀,至于这个刀法嘛……”温却邪收指,微一沉吟,而后双眼一亮,如得到心爱玩具的稚童一般,洋洋自得道,“本侯决定叫它碎影刀法。”
“你!”薛墨饬气急,正要擎刀再战,突然又听温却邪道,“其实我们这样打有点不公平,薛楼主被柳云装刺的那一下,受伤不轻吧?”
薛墨饬被温却邪一刀逼退,喉部、手腕又都受了伤,气性一下子就弱了下去。但他依然长笑一声,恨声道:“本座即便受伤,也一样有能力将你……你……”
其实他想说的是:“本座即便受伤,也一样有能力将你斩杀当场!”但当他说到‘你’字时,他突然感觉心口一疼,咽喉也一疼,连太阳穴都一疼,他以为那是温却邪口中的‘碎影刀法’,留在他身体里的刀势,就和刚才落在他咽喉和手腕上的一样。所以,他强压下翻涌而上,即将冲喉而出的气血,又说了一个‘你’字。
这之后,他就发觉,这次的疼痛,和刚才温却邪的刀势又有很大不同,好像它不单深入骨髓,还流窜到了他的五脏六腑,并将他全身血液都挤压到了喉口!
他突然感觉到了冷。
好冷!
——那日雪繁风狂,草枯冰冻,南歌子躺在那棵银杏树下,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他那时,中了孙一得几经波折寻来的‘欢喜杀’,又被萧衍废了一身武功,折了四肢,白衣零落成泥,他亦零落成泥。
——看他被那般践踏折辱,他也是心痛的!可心痛之余,又有了那么一丝得偿所愿的快感!他想,那么骄傲无比又惊才绝艳的人,如果不把他从云端拉下来,让他零落成泥,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跟他诉说他的钟情、痴情和爱情!
——世人谁知,他如此爱他!
——他跟他说:那日你一身白衣,飘然立于树顶,望去如飞霜滚雪,旋翻而落时,白衣下,红袖如飞琼!
——他说:自己被色香侵了满眼!
——他说:我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每一句话。
——他说:你那一眼一笑,他一记,便是一生。
——最后他说:只要你愿意,往后余生,和我比翼双飞,不离不弃,我就替你杀了萧衍和孙一得!
——南歌子是怎么回他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大口大口的吐着血,但看向他的那双眼,无声胜有声,全是鄙视、蔑视、轻视、厌恶、憎恶、恶心……还有泼天泼地的恨!
——他看到那一眼时,才惊觉,原来零落成泥的不止他,还有自己的一腔真心!
——既然他捧着一颗真心他不要,那他就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好冷!
以为早已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过来,让他感觉魂灵都在发冷!这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情绪,恐怖到让他口水、鼻涕、尿液甚至连大便都一起涌了出来。
——他要死了!
——而杀他的人,居然是……
薛墨饬做梦都没想到,这致命一击居然来自身后的黑衣人。
他捂着胸口,满脸难以置信,艰难地又吐了一个字:“你……”
薛墨饬死的时候,一袭华服零落不堪,双眼瞪得很大,死不瞑目。
此时潘桃看温却邪手背伤口还在流血,正要上前,就见温却邪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另一面又轻轻‘啧’了一声:“阁下下手还真狠。”
“若真狠,恐怕他连那一个字都发不出。”黑衣人用带着黑手套的手细细抚掉游丝上的血迹,不动声色,甚至有点惋惜道,“我还是做不到一击绝杀。”
“游丝是个好东西,杀起人来,最是无影无形,无迹可寻。本侯知道,江湖上很多杀手都喜欢用游丝做武器。但你……”温却邪向来多情如融了春情的眼,难得绽出一种凌厉,“本侯想着,阁下的武器,也是刀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侯爷自己去寻找了。”黑衣人语音从容,语调轻松,倒隐有薛墨饬最初的样子。他突然问了一句,“温侯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人往高处走,没人愿意久居人下。”温却邪那双很多情的眼,又变得满不在乎,“如果机会就在眼前,本侯相信,大部分的人都会铤而走险,硬拼一把。这是人性,有什么可惊讶的。”
“没想到侯爷倒是通透。”黑衣人好似发自肺腑地赞扬了一句,他又问道,“那侯爷你呢?机会放在眼前,你会做吗?”
他问得很隐讳,但温却邪本就百无禁忌。
他垂下眼,盯住自己尚在流血的手背。
人伦之始,以为夫妇。
人伦首重,以为君父。
骨肉亲情,是人伦之大纲,向来是世人最难割舍的。
只是可惜了,他温却邪生来六亲缘浅,少有亲情看顾。
亲娘景微霜,受尽情伤后,把后半生的精力都放在了仕途上。一直到她死,他们母子也就三五年见一次面。她没喂过他一口奶,也没喂过他一口饭,没替他洗过一次澡,没给他做过一件新衣,没帮他挽过一次发,亦没给他取字,也没给他行过冠礼。
至于他的亲爹……
温却邪突然抬手,舔了舔手背的刀伤。
血很腥,还有点膻。
空有血缘名分,如果没有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互相照顾,唇齿相依,其实不就是各自身体里的一滩腥膻的东西嘛,哪来那么多特殊意义?
温却邪内心一阵嗤笑,表现在面上,却是幽幽一叹,语音寂寥:“江湖传闻,本侯弑父杀兄,才坐上今日位置,你说本侯会不会做?”
“在下明白了。”黑衣人点了点头,“这么看来,跟侯爷作对,危险性可不小了。”
温却邪轻‘哦’一声,神色不变道,“可本侯要吞了你们无右楼呢,你也无所谓吗?”
“既然温侯那么坦率,那我们不妨开诚布公来谈一谈。”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让整个身子又一次藏入了如斯亭的阴影中。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带着面巾的缘故,温却邪发觉,他一旦隐入阴影,有一种连嗓子都被蒙上了面巾,一种雾濛濛的神秘感。
“无右楼在京师那一万人,温侯现在怕是鞭长莫及,还吃不下吧。”黑衣人徐徐道,“那一万人中,六成是三大堂口的人。而三大堂口,最初是二楼主负责组建的,因此他们历来都只听从二楼主调遣。剩下的几千人,原是薛墨饬的心腹,现在,愿意降的降了,不愿意的用了一些手段后,也降了。至于骨头最硬最忠于薛墨饬的,恐怕也彻底消失了。无右楼除去京师这批人,如今分散在朝野内外,还有超过上万帮众,那些人,侯爷想要,尽管拿去。”他又加一句道,“甚至这个皱青山庄,江宁府总部,以及萧晚归手上势力,侯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是,京师无右楼,你动不得!”
温却邪一直认真听着,此时横睨了黑衣人一眼,轻笑出声道:“你威胁本侯?”
“是分析利弊。”黑衣人的语调也很认真,甚至恭谨,“之前在京师,就听闻朝廷对温侯极为看重,官家更是几次要温侯出仕,但每次您都以不喜宦官朝臣尔虞我诈,党派纷争推拒了。所以一直以来,就算身有爵位,也一直未在朝中任职,反而喜欢在这个祸福死生,悬之毫发的江湖浪荡。只可惜,您手上有眠花宫,现在又有了安君侯府,越发为某些人所忌惮!这半年,听闻朝中一直有章相一派的官员,上书要求裁撤玄衣使……”他话音一转,带点试探道,“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温侯才在江湖上处处和他门下势力作对吧?”
温却邪扬了扬眉,但并没打断黑衣人的话。
后者点到即止:“温侯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权衡利弊,如何取舍。”
他口中懂得取舍的温却邪,却问了一个完全不想干的问题:“你这是代表何人,来跟本侯谈判?”
“侯爷,我来之前,和人约好了回去的时辰。对方若见我逾期不归,恐怕就会八百里加急送一些不好的消息回京师。”黑衣人对温却邪的问题避而不谈,并且亮了自己的底牌,“到时候,京师那边统统转入章相门下,对您来说,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温却邪突而一笑:“本侯若放你离开呢?”
“京师无右楼自然会承您这个情。”黑衣人解释道,“这边的事本来就和京师那边无关。无论这边如何改天换地,那边绝不会以清逆贼、还正统等名头,派人来声援讨伐。侯爷可以想如何就如何了。”
温却邪又问:“你做得了主?”
黑衣人有问必答:“自然。”
温却邪突然道:“摘下你的面具。”
黑衣人摇了摇头,拒绝道:“鄙人容颜丑陋,怕污了侯爷星眼,就不摘了。”
温却邪冷哼一声:“可本侯这人,有个坏毛病,从不和藏头露尾的鼠辈交易。”
黑衣人有恃无恐:“那我要劝侯爷,不如改一改这个毛病。”
话刚说完,一阵微凉夜风,一道颀长身影如踏月色而来,翻落在了温却邪身侧。正是身上微有花气酒香,人来如春忽至的花错,他盯着黑衣人,话却是跟温却邪说的:“你想看他的脸?不如我帮你。”
“花错?”黑衣人明显愣了一愣,他的语气终于有了点情绪,“这事和你无关吧?你当初多管闲事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如今居然要帮他?”
“你认识我。”花错向脸色骤变的温却邪打了个眼色,端凝着黑衣人下了一个肯定的论断,又出言反问道,“你既然认识我,那应该知道,我这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章惇,正是我最想杀之而后快的!”
黑衣人一下子愤怒起来:“你……”
温却邪侧过脸看冷口冷面,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花错,心情一时极为愉悦。
年轻的安君侯心情一好,看任何人都变得极为顺眼,且好说话。只见他嘴角一展,脸上又扬起了那懒慵慵,散淡淡的标志性笑意:“本侯答应跟你交易,只不过,本侯要加多一个条件。”
黑衣人迟疑了一下,正想推却,谁知温却邪悠声道:“本侯知道你能做主。”
“侯爷请讲。”
“待本侯回京后,本侯要见曾又玄,让他亲自来。”
这一回,黑衣人沉默之久,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许久,他才涩声道:“温侯为何非要见曾又玄?”
“这个问题,他来了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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