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话,让此后整一路行程,温却邪都没再搭理过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
一开始,花错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当他第三次寻到船舱二楼,温却邪小憩的客房前,想和对方合计一下上岛后两人的安排,都被对方闷声闷气以晕船为借口拒绝后,他终于相信,温却邪是真的恼羞成怒了。
——啊,这……
——这是真的恼了,还是……害羞了吗?
花错一时有点苦恼。
——温却邪是会因为一句调戏之言,就作恼或害羞的人吗?
——明显不是啊。
——那他这是在借题发挥,宣泄对自己的不满?
如此一来,花错就更苦恼了。
——所以,他对自己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还有,自己那一句戏言,真的有那么,嗯,以下犯上,不合时宜吗?
花错在苦思冥想许久,历经无数次自我反思后,发现‘如何安抚恼羞成怒的安君侯’是一个比‘如何和仇敌一笑泯恩仇’还要无解的难题后,他就干脆撒开手不管了。
这确实不能怪他一遇难题,就一击而退,毕竟谁能想到堂堂安君侯,一向浮嚣浪荡和散漫不羁,自认‘文采胸中星斗,调华笔底云烟’,秀雅风流的眠花宫主温却邪,会因为那么一句消愁解闷的闲趣之语而心神激荡,难以自恃啊。
——对,他就是情难自恃,所以格外羞恼了。
躺在客房用以小憩的软榻上,因为海水的轻摇慢晃,花错在昏昏欲睡之际,如是想。
如此一来,整个行程倒比那一日的海面,还要风平浪静。
未初时分,船只先后靠岸。
“侯爷不晕船了?”花错先一步走出客房,特意等在温却邪门口,等房门被人从里打开后,他手一伸,摊开在对方眼下,好整以暇道,“刚才就想跟侯爷说,你这香丸,对止呕止晕很有成效呢……”
温却邪一步踏出房门的瞬间,单手一抄,将香丸捏住的同时,也将花错的手捏在了。
他侧过身,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码头众人的视线,手指却老实不客气的在花错手背上细细摩挲着,极尽缱绻温存之意:“花小爷,痛打落水狗,是可能会被狗咬的。”
说着,还凑至花错耳边,‘啊呜’了一声。
“……放开!”花错为之气绝,因为压低声音,显得有点色厉内荏地发着狠道,“再不放开,别怪我翻脸了。”
“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一句威胁的话。来,翻一个给本侯看看。”温却邪吊起眼尾笑了一笑,好像很配合一般,“看来是不会,那不如本侯给小爷演示一个?”
花错因为大意之下被突然抓住手之后,就一直暗中警惕。此时听温却邪言辞暧昧,忙往后一退。但船舱二楼过道本就狭窄,他二人又都是身高体长的男子,花错情急之下的这一退,让他后脑勺‘咚’一声直接撞在了门框上。
这瞬息之变,快到温却邪都来不及阻止。
“……你说你啊,一时对本侯百般调戏引诱,一时又避本侯如避洪水猛兽……”他放开花错手指之际,指尖还意犹未尽地挠了挠对方掌心,又抬手抚了抚花错的后脑,放柔了语调问道,“疼吧?”
“你让我抓着撞一下不就知道了?”花错寒着脸,但到底没甩袖而去,只动作稍显粗鲁地格开了温却邪的手,自己揉了揉后脑,闷声闷气道,“你的人都在等着呢,赶紧下去吧。”
“花错。”温却邪站在楼梯口,正要下楼之际,突然喊了花错一声,“你知道,本侯是以安君侯和眠花宫主的身份来参加这次大婚盛典的,这两重身份,意味着在岛上这段时日,必然会有一些无法推拒的酬酢,因此总会有照顾不到身周之时。”
他这么说的时候,码头上微风正起,将他那身穷极华贵的玄衣微微吹动。衣袂展开之际,能看到里面绯红的劲装。温却邪往下走了两步,但他那收了慵懒之后,显得极为疏朗清越的嗓音,却似响起在花错耳边,“世间往往好事多磨。幸际风云之会,倏忽变化之时,这逍遥岛,怕是无法任意逍遥了。夫呵风云,暗呜咤叱,江湖变乱四起。你可以不求前程功业,翔九千仞,作逍遥游,养得浮生一世过。但这半壁江湖,却是本侯的烽火疆场。所以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分心。”
花错怔了一怔。
世界都仿佛静了一静。
温却邪站在楼梯第三步阶梯上,既没有继续往下走,但也没有回头。
他是在抬头观景,还是在垂目凝思?亦或者只是单纯想停一停,听一听风声水声,想一想这荡泊浮生?
不,他在等自己的答案。
花错突然又忆起两人的第一次相遇。那时,他栽倒在雪地上,看到他一片沾有碎雪的服摆,外罩狐裘如墨,内着玄衣销金,脚上白袜褪玉,木屐履地。
他看他拢袖作态,轮廓如画,屐下积雪已新,一切虚幻的如一个梦境。
而今,自己却站在这画船栏杆旁,望着他即将离去时挺拔又带点孤漠的背影,取舍未决该如何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人间世,倏忽之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当真浮生若梦。
“侯爷有大志,花某亦知晓分寸。只不过……”花错在微风习习中垂目一笑,声如空涧落鸣泉般一清彻底,连那随风拂动的发带,也似带了扬扬意气,“温却邪,那日在宴宾楼,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侯爷为何不问问我,对你是不是也有私心呢?
几乎同一时间,温却邪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你到现在也没问过我,是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根本不敢问?”花错缓步走至温却邪身后,倾下身,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侯爷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考虑花某的安危也不迟。”
花错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答案,温却邪满不满意,但至少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温却邪施施然下了楼。
他看他行过踏板,走上码头,看他接受众多下属的躬身礼拜,而后和一众人等寒暄。
这其中,长身鹤立在正中间,轻履褐袍,蓄了一把美髯的中年人,应当就是现任自在盟盟主颜文涛。而他身侧那位一身锦衣,丰神俊朗,容貌和颜戟有八分相似,但神情明显更为傲气凌云一些,整个人的气质形态,倒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温南荇极为相似,想必就是新郎官,少盟主颜战,颜景迟了。
花错就这么斜倚凭栏,冷眼旁观。
直到颜戟越众而出,冲他遥遥地挥着手。
“阿兄,还不下来,在看什么呢?”花佳人在甲板上亦仰首问道。
他单手一撑栏杆,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郎君是有什么喜事吗?”推着木轮椅的傅纵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举,给吓了一跳,面色讪讪打趣一句,“怎么一下子这么……意气风发了?”
花错拍了拍手,也有点意外:“阿傅?你怎么没跟着你家侯爷?”
傅纵横即道:“自然是留下来保护小娘子啊。”
花错轻‘唔’一声,蓦然又问一句:“你家侯爷可是觉得小娘子会遇到危险?否则怎么还特意让你留下来了?”
傅纵横摇了摇头道:“具体原因,侯爷没说。只吩咐我寸步不离小娘子左右。”
“寸步不离?”花佳人微扬声调,“你家侯爷是在保护我呢,还是监视我啊?”
傅纵横叫起苦来:“小娘子,你就饶过我吧,我就奉命行事而已。”
“其实你留下也好。”花佳人脸色一转,从冷艳艳变成了眯眯笑,“正好让我给你再施几次针,你的隐疾就可痊愈了。”
“小娘子!”傅纵横脸色大变,忙截断道,“医者仁心,你可是答应过我,绝不将我的隐疾……呃……这个……”他话题一转,“郎君,咱们快过去吧,继续磨蹭下去,我怕颜二公子要飞过……来了……”
正说话间,果见一人,如云间翔舞,叶上游戏的白鹤,衣袂翻飞着落在了船面甲板上。
一落地,颜戟连日常世家子弟的彬彬有礼都抛却了,直接扬声道:“花兄!得宝儿!一路可好?”
“青冥里一别,多日未见,颜二公子安好。”花错脸上展开一点真情实感的笑意,抱了抱拳道,“登了岛却未及时拜见,花某失礼了。”
“花兄这话可就见外了。”颜戟忙后退一步,终于恢复成了他一贯笑容清爽,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弟样,郑重一礼道,“若论失礼,我明知花兄早几日就到了杭州,却因诸多琐事缠身,无法亲自前去接你,景休岂不更失礼?”
“好啦,你们两个,别酸来酸去啦。”花佳人适时打断,环目四顾一圈后,才冲着颜戟盈盈一笑问道,“二公子,怎么不见三小姐?”
“小剪子啊……”颜戟脸上喜悦之色微退,喟叹一声道,“这说起来,还真有点一言难尽!”而后他用手一引,领着几人向码头行去的同时,亦压低声音道,“小剪子她,被娘亲关了禁闭。”
花佳人微‘啊’一声,急切道:“二公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花错则问道:“是被令堂责罚了?”
颜戟点点头,先回答了花错的问题:“我们这一辈,就小剪子一个女娃儿,所以爹爹和几位叔伯长辈,对她难免会偏疼些,诸多纵容。反倒是我娘,对她极为严厉。平日她要是犯了错,只要不被娘亲知道,每次都能蒙混过关。可一旦事被捅到了我娘那里,纵然我爹出面说情,也是该打打,该罚罚。”
“至于这次嘛……”他脸上露出一点尴尬之色,苦笑着道,“退思还记不记得,在皋涂镇镇郊,我们曾遇见过一对兄弟,出身江陵言家。”
“你是说言墨和言斋?”
“正是。”颜戟长话短说,简洁道,“那晚之后,小剪子把他们带回了逍遥岛。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在盟收留过他们这样处境的人,不知凡几。之前他们曾跟随家主言追来过盟里,岛上还是有不少人见过他们的。我们也只当他二人,走投无路之下,才投入自在盟,寻求庇护。可没想到,这两人之所以登岛,居然另有目的。”说到这里,他语音中透出一丝痛恨,“他们上了岛没多久,就借着小剪子的名头,去故意亲近负责酒务的酒怪杨老和他的表侄子赵荣。而后,趁机在喜宴所用的喜酒中下毒,竟然想一举毒杀所有来参宴的宾客。”
这一事态发展,连花错都吃了一惊。
他感叹道:“之前在杭州,我们正好遇到了贵盟的杨老。虽然曾有所猜测,但确实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原因。”
“虽说是家丑,但花兄和小娘子既然问起,景休也就不隐瞒了。”颜戟苦笑道,“父亲因为这事大发雷霆,处罚了十几个弟子。但人是小剪子收下并带回来的,她肯定逃不了干系,连我都被我爹教训了一顿呢。不过……算起来,她明日就可以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笑意变得情真意切许多,而几人也正好穿过码头导堤,走上一条贯通南北的宽阔大街。
至于原先在码头寒暄的颜文涛和温却邪等人,则早已先行乘轿马离开。
但,也有人还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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