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用自己的发带蒙住双眼后,就静静地坐在船舱中。
耳边是欸乃摇橹声,鼻尖的腥味虽一直萦绕不散,但好在不是特别浓郁。夜风拂在脸上,没有丝毫暑气,反而给人一种不是初夏,倒似深秋的凉爽。
他一时竟觉得这慢橹轻舟,一波不惊的行程,颇有点陶潜篱畔,范蠡湖边的惬意。
只是……
怎么才坐了一盏茶不到时间,怎么就感觉整个人有点发晕,一种头晕脑胀,头重脚轻的感觉,一时竟好似连坐也坐不住了。他整个脑子一片空白,眼睛本来就看不见,此时连耳边的摇橹声也不见了,鼻尖的腥味也不见了,五感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慢慢强行剥离。
他悚然一惊。
——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晕眩的感觉……是晕船了吗?
——可之前跟温却邪一起乘船东行,也不见这般啊?
恰在花错头晕心慌之际,整个小舟的速度倏忽加快了许多,并在加速途中突然往左侧一倾。他在将将要被掀倒时,左手往船板上一按。可还没等他彻底稳住身形,舟身又再次往左边一侧,然后又往右边特大幅度一倾,再接着往上一抛,又倏忽一落……这之后的行程,明明一平如镜,小舟却似如在浪涌如山的海上前后左右转侧颠簸一般,根本不给花错任何稳住心身和喘息的时间,一直这样行走了半个时辰,才彻底停下来。
颜戟跨进舱门,见他正解下眼上的发带,忙问:“退思,可还好?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花错身形一晃,忙伸手将人忙扶,急声道:“你脸色很不好,可是……”
花错咽了口口水,才惨白着脸色道:“我,我有点头晕。”
“糟糕!”颜戟观他神情,瞬间想起一事,支吾道,“我忘了你出身漠北,很有可能会晕船……”
刚说着,花错将他往旁边猛一把拉,就冲至船舷,趴在上边‘哇’一声吐了出来。
正搭跳板、系缆绳的二老顿时面面相觑。
傅喜干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二郎,你用真气先帮那位小郎君舒身宁神定气。这边靠近邃古阁,不宜久留。”
酒狂则从怀中掏出一物,递至颜戟手边,亦轻声道:“将此膏药抹至鼻下,会舒坦一点。只是小郎君这般羸弱,等下怎么助你潜入邃古阁?”
“退思是北方人,不习惯坐船罢了。”颜戟急忙正色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要过梅花桩,必然行舟颠簸,没有提前帮他准备一些药物。”
“行啦,我二人又没怪罪小郎君的意思,你那么急色干嘛。”傅喜边系着缆绳边横斜了他一眼,“他肯陪你走这一遭,已是为人古道,落落可风的侠义心性了,真当你师父是个古板刻薄的老糊涂了?”
正说着,见花错正踊身一跃,跳下船头,嘿笑了一声问道:“小郎君,可好些啦?”
花错有点羞赧:“让几位见笑了。”
酒狂随手丢过来一个鱼皮水囊,亦笑道:“小郎君,漱漱口吧。”
花错依言接过,才一打开,不仅诧异:“桃花醉?”
“哟,没想到小郎君居然还是个行家,只闻了闻就猜出来了?”酒狂面上露出偶遇同道中人的惊喜,“老夫外号酒狂,身上当然只可能备有美酒。这桃花醉,还是杨老怪送过来让我们几个品尝,老夫专门省下来的呢!”他打趣道,“不过小郎君可要警省点,若是被盟中其他几个老酒鬼知道,你拿桃花醉漱口,他们估计会活扒了你!说起来,连老夫都有点舍不得呢!”
花错刚吐过,确实感觉嘴里腥臭难忍,且干渴异常,但舟上又未曾备干净的清水,因此也未多想,抓过水囊漱了几次之后,就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将水囊还给酒狂后,几人商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花错便和颜戟告别二老,直冲稽古阁所在的南山头而去。
鹦鹏岛位处逍遥岛东侧,岛上之所以有许多大型猛禽,狼虫虎豹大蟒蛇,便是因为它虽然只是个岛屿,但岛上却有两座南北相向,又山脉互通的高山,一名南山,一名北山。
其中稽古阁建在相对和缓的南山,而邃古阁则建在更为陡峭的北山。两处建筑虽以阁命名,实际上确是两处山庄。只不过庄中最高的那两栋高楼分别叫稽古阁和邃古阁,所以最早的时候,这两处山庄分别叫稽古庄和邃古庄。至于后来为何渐渐不以‘庄’称呼,而变成了约定成俗的‘阁’,因为年代久远,早已不可考。
两阁分别位于两山山腰,遥遥相对,中间建有一条空中游廊,方便两阁往来。
这游廊长约三四十丈,用上好木料搭建而成,且刻镂均极精丽。廊中檐下挂有各色纱灯,若白日晴天,阳光明媚,遥遥看去,便像是一条配以各色宝石的腰带悬于半空。而一到夜晚,那些纱灯齐齐亮起,光影幢幢,五彩缤纷,越发显得整条游廊雕梁画栋,清绝织尘,不似人间。
也不知当初修建这条游廊的工匠有着怎样的文心慧手,才造出这么一条奇非人力,妙参造化的空中游廊。
“怎么样,好看吧。”站在稽古阁所在南山一株参天大树上的颜戟,遥遥一指那已然燃起纱灯的游廊,不无得意道,“这可算是我自在盟除了长春境之外,不,在我心中,这是自在盟最好看的地方。”
花错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部,不无好气道:“确实好看,只是难不成,你是带我来观景的?”
“当然不是。”颜戟忙解释道,“但是距离空中游廊换防还有半盏茶时间,咱们正好忙里偷闲,赏赏景。”
花错皱眉问道:“邃古阁不是在北山吗?为何不从那边上去?”
“上不去。”颜戟也不遮掩,直接道,“邃古阁是我们自在盟关押犯事弟子的地方。那里依照山势,共建有三处庄子。前两处还好,问题就在从第二处到第三处,只有一条沿石壁凿出的石阶,仅供一人通行。如果不是邃古阁的巡卫,只要出现在那条石阶上,就会被对面的弓箭手射杀。”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剪子现在就在第三层。”
花错打量了一下游廊的构造,问道:“这处空中游廊直通邃古阁第三层?”
“正是。”颜戟进一步补充道,“而且这条游廊上的机关,设计的极其精妙。”他用手比划着,“这空中游廊,长约四十丈,共分三段。靠近两阁的十丈分别是拼成一整块的两块大木板,和护城河上的浮桥一个设计原理。中间的二十丈,是可以左右分开、然后合并的上百块木板。两侧各有一扇大门,和那两块大木板相连。如果要进入邃古阁,则需要站在稽古阁这边,插入钥匙,打开机关,邃古阁那边的铁索子就会放下木板,并自行打开大门。如果要进入稽古阁,则人就需要站在邃古阁。而且当初为了防止犯事者外逃,这个机关持续运作的时间特别短,除非是能一口气飞出四十丈,否则人刚走到半道,机关自动关闭,木板左右分开,人就直接从游廊上摔下去了。”
颜戟一口气说完,才苦着脸道:“现在,你知道为何光凭我一个人,见不到小剪子了吧?”
等了几息不见花错搭话,且耳边传来的呼吸声一声重过一声,颜戟忍不住侧过脸,就见花错捂着肚子倚在树干上,在大口喘息着。
弦月挂林梢,月色皎洁一如白昼。
还有星光。
亮得似在探首偷窥。
星光月影之下,能清晰看到花错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正不断滴落。
“退思!”颜戟被吓了一大跳,忙探过手,要去扶花错,“退思,退思……你脸色怎么还那么差,是还在头晕吗?”
“不是。”花错强忍疼痛,从随身佩囊中掏出一粒火红色药丸服下,“是,是酒狂给我的酒有问题。”
“什么?”颜戟第二次被吓得连声音都拔高许多,甚至差点从树上摔下去。他大惊失色,下意识问道,“酒有问题?你中毒了?”
“应该也不是毒药。”花错一面运气调息,一面不紧不慢道,“白川酒囊中的酒被人下了药,毒性不是很强,但有短暂封住内功,力软筋疲的作用。”他强行压下已在体内扩散的毒力,并慢慢将之排出体外。良久后,才问道,“白川外号酒狂,日常是不是酒不离身?”
颜戟帮不上什么忙,正急得干瞪眼,闻言即道:“是的。”
花错又问:“那他今晚在舟上喝酒了吗?”
“没有。”颜戟斩钉截铁,但细细一想,又补充道道,“不过舟子靠岸后,我看白师父正要喝呢。若不是你吐了,他顺手把酒囊给了你,恐怕这酒就进了白师父肚子。”
花错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此看来,对方应该只是不想白川今晚能有所行动,并不是真的要害他性命。”
经他这么一点拨,颜戟灵光一闪,突然道:“可是白师父若无法行动,我们就过不了梅花桩。而且我听白师父的意思,桃花醉是杨老特意送过来的,他还没来得及没喝,就先装在了水囊中。所以,是不是有人不想白师父帮我?”
“要想你的推测成真,需要具备三点。一、知道你们今晚会行动;二、要能接触到桃花醉;三、还要能近得了酒狂的身,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水囊中下毒。”花错依然闭着眼睛,淡淡道,“你今晚的行动,是早有计划,还是临时起意?”
“杨老早就送了消息回来,今日会回岛。且……”颜戟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他有提到你和温侯会同行,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有了今日的计划。”
花错徐徐睁开眼:“都有谁知道你的计划?”
“除了两位师父,还有我身边的一则和南吕,另外就只有……疾风剑卿郝鸾了。”颜戟放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咔咔作响。他面上神情,苦涩和疑惑大于愤怒,“郝鸾是我娘的表兄,按辈份,我们兄妹需要称呼他表舅。而且他一直未成亲,无儿无女,差不多是将我兄妹三人当自己的孩子教养的。可以说除了我爹,他是最宠小剪子的人。我想不通……”
“不管如何,这酒阴差阳错被我喝了,反而是好事。”花错面不改容,好像在星光月影之下闲聊一般,除了脸色苍白一些,鬓发微湿一些,“我幼时,曾中过一种奇毒,后来又被号称五步倒的尖吻蝮咬过,虽然称不上百毒不侵,但也确实比一般人扛毒一些。若非如此,恐怕我也熬不过……”
“走吧。”他自行截住话头,站起身,抚抚衣衫道,“按你刚才说的,快到换防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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