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说,“写下来,痛苦就会过去”,谨以此文埋葬我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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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撒丁岛烈日灼人,像是一块漂浮于大陆板块上的炽热铁板。黎谬加在这里炙烤她冰冻的心,泡在温热的碧蓝里隔水炖。
这是第二潜,17米悬停热身。横膈膜的抽动在提示她上升。肺叶开始发出本能的、渴望空气的警告,但她的大脑 —— 那个惯于计算最优解的精密仪器,却冷漠地延缓了上升的指令。或许,就这样…
探出水面的那一刻,她看到地中海的阳光透过清澈得不像话的海水变成摇曳的光斑,落在他的潜伴 —— 易佯的身上。
他们是今天才被临时凑成的潜伴。在黎谬加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伴”这个字的。她计算的是深度,是时间,是最后那片刻失去意识的归处 —— 那个人们称之为“Black Out”的终点时刻。
完成恢复性呼吸后,她朝对方比了个OK手势。易佯随即开始他的下潜,姿态流畅得像天生的海生生物,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与黎谬加周身那种沉静的、近乎认命般的灰败,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下得比她深,也更快。黎谬加悬浮在果冻蓝的水面上凝视他逐渐缩小的身影 —— 很美,像一颗注定要陨落的星。她从思绪里抽离,认真数着对方触底的预估时间,当机立断地下潜。她是他的安全员,要在20m处接应,与他面对面的上升。
变故发生得无声无息。
窒息。
不是海水涌入肺部的呛咳,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氧份被瞬间抽空的真空感。易佯的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正不可阻挡地向着无光的深渊急速下坠,坠入梦一般的黑暗。
黎谬加看到他的动作忽然失去了那份流畅,变得僵硬,继而不再踢动腿部,面镜后的眼神也变得涣散。
Black Out!
几乎是同一瞬间,黎谬加动了。像被按下了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设定的开关。所有的死志在刹那间被一种更原始,也更强大的本能覆盖 —— 救他。
她奋力蹬水,快速接近他。手臂后方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他的下颌,带着他,用尽全部力气向那片晃动的、明亮的光源升去。破水而出的那一刻,世界的声音猛地灌回耳膜 —— 海浪声,风声,以及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
她一手托着他的头,让他仰面浮在水面上,另一只手迅速摘下他的面镜,拍打他的脸颊,向他吹气,声音是她自己都陌生的嘶哑:“ Breathe! Clyde!Breathe! Clyde!(呼吸!Clyde!呼吸!Clyde!)”
像是一股蛮横的力量。
一股不容置疑的、温热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气流,强行撬开他冰冷的唇齿,灌入他停滞的胸腔。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张开嘴,胸腔剧烈起伏,终于重新启动了他的生命程序。在缓慢的几口呼吸后,易佯缓缓睁开了眼睛,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刺目的阳光。几秒钟后,才艰难地对焦。
一张苍白的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他们就这样撞入彼此的眼眸。
他恍惚间看到水滴正从她的面镜和挺俏的鼻尖滑落,那双原本过于冷静、甚至有些空洞的黑眸从模糊变得清晰。黎缪加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盛满了未褪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阳光在她身后的海面上折散开来,将她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光晕里。她微张着唇,急促地喘息着,那些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拂过易佯的脸颊。
天使?海妖?
他混乱的大脑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她像是一个从深海里浮出的,救赎也好、诱惑也好的幻影。
易佯喉结滚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You…” 一个词,却像裹挟了千言万语,和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混在一起,擂鼓般敲在两人之间狭窄的海水空隙里。
黎谬加的手还托着他的后颈,指尖能感受到他脉搏的狂跳,与她自己尚未平息的急促心跳,隔着冰冷的海水和湿透的潜水服,诡异地同频共振着。
易佯的目光下意识地下移,落在她依旧紧贴着自己嘴唇的、微微颤抖的唇瓣上。柔软、冰冷,却在刚刚给予了他最致命的暖意。
一个荒谬而清晰的认知击中了他 —— 她刚才在给他吹气时…似乎亲到了他。一个非常浅薄的吻。他甚至能回忆起那短暂的冰冷相贴,那不属于自己的、带着绝望力量的气息涌入喉咙的感觉。
几乎是本能地,他抬起虚软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被海水泡得冰冷发僵的下唇,仿佛要确认那转瞬即逝的触感是否真实存在过。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惊醒了梦中人。
那双盛满情绪的黑眸骤然附上了一层冷硬盾牌,里面的惊惧和狂喜迅速褪去,被一种冰冷的、近乎仓皇的疏离所取代。她率先移开了视线,像是被什么烫到。
黎谬加生硬地将易佯的双手搭在浮球上,随之轻拍脚蹼向后退开,瞬间拉开的距离令海水顺利涌入,隔开了两人之间那片刻脆弱的暧昧。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只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你的上升速度太快了。”
易佯看着她,目光深沉,像是要重新将她审视一遍。“你救了我。”这次是陈述句,带着一种复杂的重量。
“潜伴的职责。”黎谬加回答得冷淡,极力维持着平稳,却无法完全掩饰尾音的一丝破碎和沙哑。随后,她用更漠然开口,“看来你没事了,自己拉着浮球游回去吧。”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以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奋力向着不远处的支援小船游去。是幻觉吗?刚才那个迸发出强烈生命力、强硬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只是他的幻觉吗?
易佯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被船上的人拉上去,然后蜷缩起来,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压抑喘息,还是在无声低泣。
支援船的马达声靠近,潜店小哥Luca焦急的脸出现在上方,从悬梯边虚扶着易佯上船,“老天!Clyde!你吓死我们了!感觉怎么样?”
Luca把他拖上船,用毛巾裹住他,声音还在发抖,“这次怎么回事?六十米不是你的一贯水平啊!怎么突然就…”
“还好有Li这个狠人,她从半年前开始一直在这儿学习和海训,能稳定下四十米。嘿,说起来你们都是深度爱好者,居然今天才碰到。她平时要不是跟她闺蜜Jean一起就是独来独往,话少得可怜…没想到反应这么快!真是万幸!”
易佯摆了摆手,示意Luca自己没事,目光却始终锁死在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Li…” 易佯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简单的音节,像是在舌尖品味着什么。劫后余生的恍惚感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尖锐的好奇所取代。
他看着她那拒绝沟通的背影,回想起她刚才那双包含情绪却又瞬间冰封的眼睛,还有唇上那残留的、带着绝望力度的柔软触感。
潜伴的职责?
他扯了扯唇角,以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小船靠岸。他看着那女人第一个跳下船,几乎是小跑着离回到了潜店,一次也没有回头。真够冷酷的。
易佯坐在原地,海风吹拂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长久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浅棕色的眼眸里,所有玩世不恭的慵懒褪去,只剩下沉沉的、兴味盎然的光。
黎谬加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Locker(储物柜)上,试图用那一点冰冷来镇压体内翻江倒海的混乱。
鼻腔里、口腔里,仿佛还充斥着海水的咸涩,以及…更可怕的是,那个男人唇瓣的触感,和他唇间渡来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灼热气息。
她救了他。
一个计划着赴死的人,却亲手阻止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这个事实像一枚滚烫的子弹,击穿了她所有精心构建的、奔赴死亡的心理防线。一种荒谬的、几乎让她崩溃的错位感攫住了她,如同海水一般侵袭着黎谬加的心。
她沉默地清洗着装备,水龙头流出的淡水冲涮着咸涩的海水,也像是在冲刷方才那几分钟的惊心动魄。黎谬加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背后的目光 —— 探究的、饶有兴味的、仿佛带着实质温度的目光,烙在她的背上。她僵硬地缩瑟了一下,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
打开手机,屏幕接连亮起,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涌入的信息几乎让手机卡顿。
除了邹言,最多的是倪璟。
「宝,到NY(纽约)了吗?」
「完了宝,扑空了!你赶紧上IG(Instagram)看看!」
「邹言到底什么意思!你没日没夜的赶paper空出假期给他过生日!」
「他倒好!闲得很!从美国飞伦敦来喝绿茶?」
「宝,你看没看到?怎么不回信息啊…」
「黎谬加!你到底到纽约了没?邹言快把我手机打爆了!他找不到你快急疯了!」
「接电话啊宝!」
黎谬加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是退缩的信号,但最终还是拨通了倪璟的号码。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大咧咧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黎谬加!你吓死我了!在哪儿呢!知不知道你都快失踪36小时了!邹言都快把我电话打爆了!”
水滴从未干的湿发坠向地面,像是黎谬加那颗不断下坠的心,“结束了,我跟他。”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什么?真的?大吉大利!普天同庆啊!我说这么多年了…”
“璟璟…”,黎谬加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燃烧殆尽的疲惫,“我见到他了。”
“谁?邹言?你现在还在纽约?”
“在飞机上碰见的…”,黎谬加顿了顿,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凉意,“从希思罗飞纽约的航班上,他跟我坐在同一排,A和F的距离。呵…”
倪璟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传来:“…F**k!所以惊喜变惊吓?”
“这样也好,我是去给自己一个了断。”黎谬加看着远处钴蓝色的大海,那里刚刚吞噬又归还了一个生命,“结束了,璟璟。我和他,彻底结束了。”
倪璟在电话那头骂了很长一串,最后带着哭音:“那你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在撒丁岛了。”
黎谬加轻声打断,眼前闪过易佯从昏迷中睁开眼看向她的那一幕,“刚才…在海训,放心,我先整理装备了。”
收起手机,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
音乐是我在抑郁期非常重要的精神食粮。因此,我将每一章的标题都以一首歌代替。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首歌也是这一章节剧情发展的注脚。让音乐陪伴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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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单身旅记》 - 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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