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黎谬加的脑内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那个被彻底打乱的、奔赴死亡的初衷。
…
两天前,希思罗机场的登机口,人声嘈杂。黎谬加攥着飞往纽约的机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来锚定自己几乎要飘散开来的灵魂。
这是她最后的赌注,飞去给邹言一个生日惊喜,仿佛只要见到他,就能证明过去一年独自吞咽的所有苦涩都是值得的。
她缩进靠窗的座位,渴望被舷窗框住的一方小小风景能暂时涤荡内心的泥泞。Last call(最后登机提醒)的广播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临近。她无意抬眼,血液却在瞬间凝成了冰。
邹言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风衣,带着一身伦敦的潮气,停在了她这一排的过道上。他的目光掠过一旁的空座寻找自己的位置,放下随身行李后转身,与她撞个正着。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冻结。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惊愕到恐慌,再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
黎谬加只是看着他,眼神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她看着他僵硬地越过旁边的乘客坐下,中间隔着的两个陌生的身躯和狭窄走道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想,命运真是一位开玩笑的好手。
所谓有缘无份,大抵就是如此吧。那个从懵懂岁月里牵着手一路走来的男孩,如今在命运的安排下那么凑巧的与她坐在了同一趟航班的同一排,却是那样遥远的两头。
他们到底还是走散了。
飞机开始滑行。她沉默地看向舷窗,下方是无尽的陆地和冰冷的海洋。
飞行平稳后,邹言试图递过纸条。被她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了垃圾袋,像拂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隔着人群急促地喊她:“加加,我是来伦敦…给你个惊喜。”
黎谬加突然笑了,她转过头,第一次正视他,脸上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和讽刺,却比任何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色彩,只剩灰白。黎谬加盯了许久,确信这是从14岁起就陪伴自己长大的人,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她转过头,戴上眼罩和耳塞,隔绝开这一切的虚假,巨大的飞机轰鸣声也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死寂。
黎谬加将自己蜷缩在靠窗的座位里,像一只被包裹进蚕蛹的茧。父亲虚伪的脸、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邹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有那个孩子,骑在她曾引以为傲的父亲背上,霸道地喊着“爸爸,驾!” —— 这些画面轮番轰炸着黎谬加的神经,清晰得令人窒息。
飞机降落肯尼迪机场。滑行一结束她便快速起身,取下随身行李走向舱门。邹言从身后追来,终于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加加,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可怕,“解释什么?”
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刺入邹言的耳膜,“解释你如何刚从伦敦的温柔乡里醒来,就要飞回纽约扮演我的完美男友?”
她用力抽回手,仿佛碰触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没有再看一眼邹言煞白的脸,甚至没有等待取走托运行李。黎谬加径直走向机场大厅,买了一张最快的前往卡利亚里(意大利撒丁岛)的机票。
如果人生只剩阴霾,可否在终点处有一些些的阳光呢?撒丁岛,那是黎谬加为自己选择的终点。
…
从痛苦的记忆中抽离,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似乎已经消失了,但黎缪加内心的波澜却并未平息。
她用冷水冲刷脸颊,试图洗去那些不堪的记忆。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冷艳,却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的脸。
为什么还要想起来?为什么在差点经历了真正的死亡之后,依然无法释然、不得解脱?
她用力闭上眼,甩了甩头。不行,不能再沉溺下去。她需要 distraction (分心),需要 noise (噪音),需要 anything (任何东西)来填补这片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空洞。
换好衣服,走出淋浴间。傍晚的潜店安静了许多,学员和教练们大多散去。Luca正在整理装备,看到她出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嘿!Li!感觉怎么样?晚上沙滩有派对,一起来吗?庆祝今天有惊无险!”
若是平时,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此刻,那个“好”字几乎是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
Luca 有些惊讶,随即笑得更开心了:“太好了!我就说「One should always be drunk(每个人都应该经常沉醉)」”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朝另一个方向挤挤眼,“Clyde 也去。”
黎谬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夜幕降临,沙滩上燃起篝火,雷鬼音乐弥散空气,伴随着酒精和烤肉的香气,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生机勃勃。黎谬加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杯当地人自酿的葡萄酒,酸甜涩口,酒精味很冲。她看着那些喧闹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个隔着玻璃罩看世界的局外人。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穿过闪动的篝火,穿过交错碰撞的酒杯和晃动的人影,易佯靠在一张木桌旁,手里夹着一支烟,没有吸,只是任其静静燃烧。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一部分面容,唯有那双眼睛,清晰而直接地落在她身上。
他被几个人围着,交谈中不时饮下几个shot(子弹杯)的Tequila(龙舌兰酒),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他似乎完全从白天的意外中恢复了过来,甚至更加神采奕奕,那种张扬的生命力在夜色和火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即便是在与其他人说话,他的目光也依然穿过摇曳的人群和跳跃的火焰,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隔着一段距离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无声唇语:“我 — 看 — 到 — 你 — 了!”
黎谬加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目光却自有它的意志。
就在这时,他掐灭了烟、绕开身边的人,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步伐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周围的喧嚣仿佛成了他的背景板。
易佯在她身前半步处站定,身后的篝火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Li?”他的声音比白天时低沉了些,裹挟着夜晚的微醺和烟草味。
黎谬加抬起头。篝火的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暖色的轮廓,光影分割了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中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彩。
她紧了紧了手中的酒杯,指尖冰凉。
“Myra”,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吐出自己的真名。
他似乎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摇了摇头。“不像你。”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你更像…Bonnie。”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
Bonnie?
在古老的苏格兰语里,意为“美好”、“漂亮”。在意大利,人们惯爱夸赞与**,但从他嘴里吐出来,配合着他此刻的眼神,却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勾引的意味。
Bonnie and…Clyde?那对举世闻名的美国亡命鸳鸯?
黎谬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仍由酒精烧过喉咙。
易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身体微微向后靠,手臂舒展地搭在椅背上,形成一个略显侵略性的放松姿态。他侧过头,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巡弋,从她卷曲的发梢到她紧抿的唇线。
“所以”,他换了个更随意的语气,像是闲聊,但眼神里的专注却并非如此,“一个人跑来撒丁岛海训?留学生?利用假期出来玩?” 他的问题听起来轻佻,仿佛只是随口搭讪,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捕捉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黎谬加的心猛地一紧。她想到自己的告别计划 —— 某根敏感神经被无声触动、警铃作响。她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背景和来此的真正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借用了闺蜜倪璟的信息,声音平淡地撒了谎:“嗯。在卡拉拉美院学雕塑。过来…找点灵感。” 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镇定。
“卡拉拉?学雕塑?”易佯挑眉,重复了一遍,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神上下打量,“怪不得。”
他的目光落在她搭在椅边的手上,那手指纤细白皙,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力量感。“搞艺术好,自由。”
他的评价听起来像是赞美,又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评判。黎谬加没有接话,只是希望这场对话尽快结束。他的存在,他的追问,都让她感到一种失控的危险。
派对仍在继续,喧闹的人群仿佛离他们很远。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盖过了周遭所有的鼎沸人声,令空气稀薄,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在交换着某种不可言喻的试探。
终于,黎谬加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生硬:“我先回去了。”
易佯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巧合:“正好,我也累了。一起?”
黎谬加蹙眉,想拒绝,但他已经慢悠悠迈开了步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快步越过他朝着住宿区走去。
夜晚的小径安静得只能听到风拂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前一后恍若纠缠的脚步声。黎谬加的心跳得莫名有些快,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身后的存在。她加快脚步,想拉开距离,他却也相应地快了起来。
一种微恼的情绪由她心底滋生。
他到底想干什么?玩咖莫挨老子!
终于走到她租住的那幢白色小楼前。黎谬加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做个了断。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并未停留,而是径直越过了她。
她一怔,转过头。
只见易佯拿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她对门那间小屋的房门。
他一手扶着门框,半侧过身来看她。月光和远处派对的余光勾勒出他侧脸深邃的轮廓,嘴角勾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在夜色里深不见底,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未散的酒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晚安,”他开口,像低沉的大提琴擦过心弦,那个他强塞给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滚了一圈,带着无尽的暧昧与挑衅,“Bonnie。”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自推门而入。门板在她面前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他的身影,也像一声轻轻的嘲弄,敲在寂静的夜里。
黎谬加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时竟忘了反应。方才准备好的所有冷言冷语全都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微恼变成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 一丝被看穿意图的尴尬,一丝因为他竟住得如此之近的惊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他最后那个眼神和那句“晚安”挑起的、细微的战栗。
他早就知道。知道她就住对面。所以方才的跟随,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死缠烂打,而只是…同路。而他刻意保持距离,直到最后才揭晓答案,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游刃有余的心理游戏。
她在原地愣神许久,才缓缓拿出钥匙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寂静,与门外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张力形成鲜明的对比。
黎谬加关上门,背靠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心跳,却在寂静中一声一声敲得又重又响。
今夜,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两种同样尖锐而沉重的孤独,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毗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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