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是房间的隔音太差,黎谬加感觉自己甚至能听到对面房间隐约的动静,又或者,仅仅只是她自己的心跳过于轰鸣。易佯最后那个眼神,那句带着挑衅的“晚安,Bonnie”,像余烬般在她皮肤下微微发烫。
她试图将这荒谬的一夜甩到脑后,用冷水反复洗脸,直到皮肤刺痛。但一闭眼,就是篝火下他深邃的、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睛,和更早之前,海里那双失去焦距后又重新聚焦凝望她的棕眸。
混乱的思绪令黎谬加辗转反侧至几近日出才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酒精带来的头痛稍缓,但一种更深沉的倦怠,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厚重淤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给自己冲了杯冰美式,走到阳台的角落坐下。她需要咖啡因,也需要这片喧嚣阳光下的阴影、一种与世界隔离的匿名感,来帮助自己重新拼凑破碎的秩序。
然而,秩序并未如期而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不是对面。是她自己的房门。心跳骤然漏跳一拍。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脸色看起来更冷漠一些,才缓缓打开门。然而,站在门外的,不是易佯。
是邹言。
“加加…”
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急躁,昂贵的行李箱立在脚边,与这粗糙随性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到她的瞬间,邹言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急切覆盖,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解释,那只是一个…”
黎谬加将身子倚住门框,没让他进门。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波动。仿佛他的到来,只是意料之中迟早要发生的一件事。
“不需要了。”
黎谬加平静地打断他,像一堵冰墙,瞬间将邹言所有急切的话语都堵了回去,“结束了。”
“不!”他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穿来一种失控的颤栗和焦躁,“不能结束!什么都没发生!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伦敦的事我可以解释!那只是个误会!”
“误会?”
黎谬加深深地望向他,眼里是彻底的疲累,“你出现在那架飞机上,是误会?你对她的依赖和倾诉,是误会?我们之间这一年的沉默和疏远,也是误会?”
“我们就不能放下这些回到过去吗?”他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却又在努力维持他的一贯镇定和掌控性,仿佛一个罪犯死不悔改的最后陈情,“十四岁到现在,加加,人生有多少个八年?我们之间的一切,难道就因为一个错误,就全都不要了吗?我可以改,我也可以再不见她,我们…”
“邹言。”黎谬加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冷得吓人,“问题不在于她,也不在于那一次的‘错误’。”
她慢慢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定理,“那些答非所问,就是答案。闪烁其词,就是谎言。沉默不语,就是拒绝。”
邹言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她那片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哑然失声。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太多太多次了。”
从第一次察觉到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到后来无数次他欲言又止的沉默,她不断放低底线,甚至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等待他做出一个选择。
“这些年来,”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蔚蓝的海平面,又似乎哪里都没看,“你的每一次游离,每一次沉默,都是对我的杀戮。”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可怕的平静,“而武器,就是我对你的爱慕和珍重。”
邹言像是被重击了一下,身体晃了晃,眼中充满了最后挣扎的痛苦和不甘,“加加…我不是…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知道。”黎谬加轻轻接过话,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慈悲的理解,“我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我。但你也的确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而现在,我也在做我的选择。”
她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的了悟和决绝。
“还是要感谢你,”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却像最终宣判的印章,“让我明白,我的渴求就是我的困厄。”
那声音平和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却每一个字都射在邹言心上,留下无法弥合的弹孔。他脸色惨白,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永远无可挽回。
爱,到底是什么呢?
那年他们读私校,总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一起逃课,躲在空荡荡的电脑教室里一起读米兰·昆德拉。那时他告诉她,什么是昆德拉式的爱 —— 「在真正爱情的尽头,是死神,而只有一直爱到死的爱情,才是爱情。」
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她甚至不乏阴暗地想过,如果他们都死了,他们的恋情就算是爱情了吧?
她的目光掠过阳台上的咖啡,一口未动。此时已经冰块化尽,这杯美式彻底沦为了意大利人口中的涮锅水,就像这段已过赏味期的感情。黎谬加试图抽回手,却引来邹言更用力却也更徒劳的最后挣扎。
邹言颤抖着嘴唇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切断了紧绷的弦。
“打扰一下学术讨论?”
易佯懒散地倚在门框上,似乎刚冲完澡,卷曲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只随意套了条沙滩裤,上身的白色衬衣只系了一颗扣子,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肤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手里拎着一瓶冰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口僵持的两人,最后落在黎谬加苍白的脸上。
“嘿,Bonnie,”他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跟邻居打招呼,完全无视了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的邹言。不等黎谬加回答,他的目光才仿佛刚刚落到邹言身上,挑了挑眉,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佯:“这位是…?”
“Bonnie?”邹言像是被这个陌生又亲昵的称呼刺痛,看向黎谬加,又猛地看向易佯,眼神里充满了惊疑、警觉和被侵犯的敌意。他警惕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的、气场强大且明显与黎谬加相熟的男人,语气生硬道:“我是她男友。你谁?”
“男友?”易佯嗤笑一声,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眼神里带着玩味的嘲讽,“看起来不太像啊。”
黎谬加看着易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又瞥见邹言那副备受打击又强撑镇定的模样,一股极其强烈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易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邹言惨淡的脸,最终落在黎谬加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直接,“今天海况不错,下午还潜么?”
他俯身贴近黎谬加的耳朵,用恍若恋人絮语般的气声问道,“要我带你去私奔么?Bonnie。”
他压低声音,却完全没防着邹言听见。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秘密,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邹言所有的坚持和幻想。
私奔。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打破所有僵持的、疲惫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它荒诞,不合时宜,轻佻,又如此诱人。
黎谬加抬起头看向易佯,海风吹起他额前卷曲的碎发,他那双棕色的眼眸里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理解,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腕从邹言已然松动的手掌中抽出。
“好。”
轻声却决绝。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逃离,逃向一个能让她暂时停止思考的世界之外。
邹言彻底愣住,像是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无法理解这个男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说出这样的话,更无法理解他的加加怎么会说出那一句“好”。
而易佯已经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询问,而是邀请,掌心向上,带着海水的潮湿和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递到黎谬加面前。
是拒绝这根疯狂的橄榄枝,继续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里?还是抓住这只手,跃入一个未知?
黎谬加看着那只手,又看向易佯那双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眼睛。她想起水下他失去意识的样子,想起自己拉他上来时那短暂却强烈的生命联结,想起他叫她“Bonnie”时那种宿命般的引诱。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了一下。
然后,在邹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慢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易佯的掌心。他的手指立刻收拢,温暖而有力,牢牢握住了她的。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瞬间席卷了她。
易佯笑了,不是温和的笑,是带着“果然如此”的笃定和满足的笑。他那句轻佻的邀请开始便没再给旁边的另一个男人一丝一毫的眼神,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然后,他拉着黎谬加,转身就走向街边那辆破旧的吉普,将那个叫作邹言的、面如死灰的男人彻底踢出Bonnie and Clyde的世界。
“想去哪儿?”他发动引擎,侧头问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即将开启一场午后漫游。
黎谬加看着眼前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公路,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那些滞重的、关于过去的东西,正在被海风迅速置换。
“随便。”她说,“离开这里就行。”
引擎发出咆哮,吉普猛地窜了出去,将所有的纠缠、悔恨与过往,都粗暴地甩在了身后,驶向那条沿着海岸线无限延伸的、通往未知的道路。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荒凉而壮美的岬角。一座造型奇特的、白色圆顶建筑残骸矗立在悬崖尽头,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像一座被遗忘的神祇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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