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宋知雨坐在电脑前，眼睛干涩，盯着屏幕上那张已经被修改了无数次的插画。
甲方的反馈邮件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昨晚残存的最后一点热情。
「知雨老师，整体风格我们还是挺喜欢的，但是这个主角的表情能不能再‘喜悦’一点？现在感觉有点太含蓄了。」
「还有这个背景的蓝色，饱和度能不能再高一点点？我们希望更吸睛一些。」
「对了，这边角落能不能再加一只小动物？比如一只小猫？显得更生动活泼嘛！」
喜悦一点？饱和度再高？加只小猫？宋知雨看着自己原本精心设计的、带着一丝静谧和朦胧美感的画面，感觉它正在朝着“农家乐年画”的方向一路狂奔。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涌起的烦躁和无力感。这已经不是修改，而是对她审美和初衷的扭曲。每一次拖动画笔，都感觉像是在背叛自己亲手创造的角色和世界。
自由职业的光鲜背后，是这种时刻的卑微与妥协。她需要这笔报酬，这个系列项目对她来说很重要，是奠定她在这个细分领域口碑的机会。但每一次违背心意的修改，都像是在一点点磨损她对创作的热爱，抽干她的灵感和激情。她感觉自己像个画画机器，而不是创作者。
她习惯性地想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吐吐槽，或许还能得到几句冷静的分析或笨拙的安慰——虽然沈珈安可能不太理解艺术创作的纠结，但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静的压舱石，能让宋知雨飘忽的情绪稍微安定下来。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她想起了昨晚沈珈安的已读不回，以及那盏亮到很晚却隔绝一切的灯光。
心情更低落了些。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心、失落和一点点委屈的情绪。她担心沈珈安是不是遇到了大麻烦，失落于对方似乎再次关闭了沟通的渠道，委屈于自己热情的关切好像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墙。她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平时太呱噪、太爱分享，反而是一种打扰？
她放下手机，像是负气般用力地拿起压感笔，开始按照甲方的要求调整。把嘴角弧度拉大，眼睛调得像是加了特效般闪亮，背景蓝色调到近乎刺眼，然后在角落生硬地塞进一只歪着头、咧着嘴、与画面风格格格不入的卡通小猫。
看着屏幕上变得面目全非、俗不可耐的画作，宋知雨心里一阵强烈的憋闷和反胃。这根本不是她想要表达的东西！她猛地丢开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恨不得把屏幕关掉。
工作的不顺，加上沈珈安那边莫名的低气压，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让她一上午都心浮气躁，根本无法投入。中午随便吃了点草草组合的沙拉，味同嚼蜡。她几次三番点开沈珈安的聊天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徘徊，输入又删除。
“在干嘛？”——太普通，像没话找话。
“今天天气真好。”——更刻意了，而且沈珈安可能根本不关心天气。
“你昨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太直接了，像一种逼问，怕冒犯到她，怕她觉得自己在窥探。
“需要聊聊吗？”——万一对方根本不想聊呢？岂不是更尴尬？
她讨厌这种小心翼翼、权衡再三的感觉。这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努力散发能量的自己。沈珈安这座冰山，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更坚硬，也更脆弱，她怕自己太过炽热直接，反而会让对方加速融化甚至崩塌，或者干脆彻底封闭。那种若即若离、时而温暖时而冰冷的状态，让她患得患失。
下午，她强迫自己继续面对那幅“农家乐”画作。期间，闺蜜林薇打来电话，约她晚上去新开的酒吧坐坐，据说有几个朋友都会去。
“不了，”宋知雨有气无力地拒绝，眼睛还盯着屏幕上那只碍眼的小猫，“稿子还没改完，甲方是魔鬼，脱不开身。”
“怎么了宝贝？听起来蔫儿了吧唧的，一点活力都没有。”林薇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谷，“又被甲方虐了？出来喝一杯吐槽一下呗，姐们儿给你撑腰！换个心情嘛！”
宋知雨心里一动，出去散散心，喝点酒，跟朋友插科打诨一番，或许真的能暂时忘掉这些破事？但下一秒，她又犹豫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方向。沈珈安今天周末加班，现在应该不在家。但她莫名就是不想出去。好像出去了，就错过了什么可能的转机，或者像是一种逃避——逃避去面对和解决她与沈珈安之间这微妙的卡顿。
“真不去了，薇哥，”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真实的疲惫，“有点累，不只是身体累，心也累。想早点弄完，一个人静静。”
“行吧行吧，那你别太肝了。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姐妹聚会，下周末，到底来不来？带上你那个冷美人邻居呗？薇薇安可是念叨了好几次，说她气质特别，想认识一下。”
又提沈珈安。宋知雨心里更乱了，像被小猫挠过的毛线团。“再说吧，她……挺忙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这种闹哄哄的场合。”她下意识地替沈珈安挡掉了，甚至没想过要询问本人。
“哟，这就替人家考虑上啦？开始当发言人啦？”林薇在那头坏笑，“行啦，不逗你了，忙完早点睡，别瞎想。”
挂了电话，宋知雨更加无法集中精神。林薇无心的调侃像根小针，轻轻戳破了她某种朦胧的心思。她确实开始在很多事情上，不自觉地把沈珈安的感受和意愿纳入考虑范围了，这种下意识的维护和担心，早已超出了普通邻居或朋友的界限。这种认知让她有点心慌，又有点莫名的甜涩。
她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出去。不能再这样内耗下去了！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自我折磨，不如做点实际行动。沈珈安不主动，那她就再主动一点好了。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不带压迫感的、台阶式的契机。就像上次烤饼干一样。
她看了看时间，估算着沈珈安大概下班的时间。然后，她起身走进厨房。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烤东西，面粉、黄油、糖的混合过程，烤箱散发出的温暖热量，能让她暂时放空大脑，获得一种简单的治愈。
她决定烤一批杏仁饼干。沈珈安似乎对坚果类点心接受度比较高，上次的杏仁薄脆她吃完了。
称量，搅拌，揉捏面团。烤箱预热时散发出温暖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里的些许寒意。她把面团整形成规整的长条，放进冰箱冷藏定型。等待的时候，她动手收拾了一下昨晚因为赶稿而有些凌乱的客厅，把散落的画稿分门别类整理好，沙发上的毯子叠整齐，擦掉工作台上的橡皮屑和颜料痕迹。
仿佛通过整理外部环境，也能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内心那团乱麻般的情绪。
饼干烤好的时候，满室飘香。金黄酥脆，散发着杏仁和黄油的浓郁香气，看起来就让人心情变好。她仔细挑了几块形状最完美、色泽最均匀的装进一个干净的小纸袋里。
她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然后她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快速而轻巧地把那个小纸袋挂在了沈珈安的门把手上。便利贴上她只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和上次一样，没有写太多话，她不想给对方任何回复的压力。
做完这一切，她退回屋里，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有点快，像完成了什么秘密任务。她不知道这袋小小的、带着她手心温度和她此刻复杂心事的饼干，能不能像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那扇沉默的门，或者至少，在那层隔膜上撬开一道缝隙。她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邻居间的友好表示，就像分享Wi-Fi密码一样自然，不要期待太多，就算没有回应，也没关系……才怪。她还是会在意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变得格外缓慢而清晰。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连冰箱的运行声都显得格外突兀。终于，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后，她听到了电梯到达本层那清脆的“叮”声，然后是熟悉的、略显沉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
脚步声在她的门口停顿了。宋知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她几乎能想象出沈珈安看到门把手上突然多出来的袋子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可能会出现的细微变化——是微微挑眉的惊讶？还是依旧没什么波澜的冷淡？她会直接拿走吗？还是会犹豫？
她听到塑料袋窸窣作响的声音，很轻，应该是被取下来了。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开门、再关门的声音。一系列动作流畅，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没有立刻的敲门，也没有消息提示音。
宋知雨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握着，慢慢沉了下去。果然……还是没什么用吗？她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也许沈珈安根本不喜欢这种小把戏，觉得幼稚又打扰？昨晚的沉默或许就是一种婉拒的暗示，而自己却没读懂，还再次越界了？一种混合着尴尬、失落和轻微自嘲的情绪弥漫开来。她甚至有点后悔去挂那个饼干了。
就在她被这种低落的情绪包裹，准备去洗个澡冷静一下的时候，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
是沈珈安的消息。
一张图片。点开，是那袋饼干，被放在她家新买的那个灰粉色的几何图案餐垫上，旁边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大概是黑咖啡）。光线是温暖的暖黄色，构图竟然有点意外的好看和…温馨。
下面跟着一行字：
「饼干很好吃。谢谢。」
隔了几秒，仿佛经过了一番斟酌，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昨天……工作上有点不顺，细节出了错，心情不好。不是故意不回消息。」
宋知雨看着那两行字，尤其是后面那句笨拙又真诚的、近乎解释的话，心里那块堵了大半天的、沉甸甸的石头，忽然就“噗通”一声落了下去，瞬间化开，漾开一圈圈混合着心疼、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的涟漪。她甚至能想象出沈珈安打下这行字时，可能微微蹙着眉、有些别扭却还是选择坦诚的样子。
她立刻回复，手指飞快：「没事没事！好吃就行！工作不顺很正常啦，谁还没被甲方或者老板虐过呢！摸摸头.jpg」
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但又想传递出支持和 openness，于是又加了一句，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如果……你想说的话，我随时都在哦。（不想说也完全没关系！就当我是个树洞~）」
这次，沈珈安回复得比想象中快：「嗯。知道了。」
对话没有继续下去，也没有更深入的倾诉。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薄冰，显然已经因为这一袋饼干和两句坦诚的话，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有温暖的微风吹了进来。
宋知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肩膀都放松了下来。她拿起一块自己烤的饼干，咬了一口，又香又脆，甜度刚好，比自己刚才尝的时候似乎更美味了。心情像窗外的天气一样，由阴霾重重骤然变得云开见日，虽然问题还没完全解决，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看着那张被改得花里胡哨、她自己都嫌弃的插画，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她动手，先把那只咧着嘴、无比违和的卡通小猫干脆利落地删掉，然后把背景那刺眼的蓝色饱和度稍微调低了一些，尽量恢复到自己最初想要的那份静谧和朦胧感。
也许明天甲方还会要求改回来，但至少此刻，她为自己，也为这份好不容易回暖的心情，争取了一点小小的坚持和任性。
主动伸出触角，虽然可能遭遇沉默和不确定，但也可能触碰到真实的、笨拙却珍贵的温度。而这一次，她的触角，似乎得到了一个温和的、回应式的触碰。
这就够了。至少对于现在来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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