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晏忽然回想起多日前,他同时卿的又一次僵持。
那时,她在他面前斩杀了螣蛇族人,因为那人……想要杀他。
他对她发了火,表面是愤怒于她对无辜之人的冷血,可他未曾表露出的,却是心底深处的另一层恐惧。
恐惧着……有朝一日,她在耗尽所有的歉疚与恩情后,也会对他如此果决无情。
无法言说的慌乱下,他仍旧清晰记得,自己对她说的那一句——
“原谅?!时卿!你休想!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恨不得……恨不得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你!”
思及此处,谢九晏脸色倏地惨白,亦旋即忆起了那时,时卿沉默须臾后,那一声极轻的……
——“好。”
然后,便是那道决然转身、再未回头的背影。
心脏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谢九晏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一个足以让血液流转停滞的猜测,缓缓缠紧了心脏,他忽而惊恐地想到了什么——
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想好了要走?
她不回来,不是因为路上耽搁,不是因为负气,而是……
因为对他的话语而心冷,也彻底……舍弃了他?
倘若……那所谓的三个月归期,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体面的托辞。
倘若……她本就……没想过再回来?
迟来的绞痛席卷全身,谢九晏忽地五指死死抠入心口衣料,踉跄着向前跌撞了几步,才勉强扶住了那张窄小旧榻冰冷的边缘。
指尖传来粗粝木质的触感,带着久无人气的寒凉。
谢九晏苦笑一声,视线不经意扫过榻角,一抹熟悉的暗红突兀地闯入眼帘——
残冷的月光静静泼洒在那件熟悉的旧衣上,袖口与肩线处磨损的痕迹历历可见,仿佛仍萦绕着属于那人的气息。
谢九晏的瞳孔剧烈收缩,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般的本能,将那件旧衣仓惶而用力地攫入怀中,而后,一点点收紧。
衣上残留的气息早已稀薄近无,唯余一丝极淡极淡、几乎被岁月尘埃全然湮没的清冷幽香。
这缕微弱的气息,却如同最后一星火种,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翻腾的、无处安放的思念与惊惧!
他蜷缩在曾属于时卿的窄榻上,死死抱着怀中毫无暖意的旧衣,试图汲取那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气息。
灰尘惊起,在惨淡的月华下无声浮扬。
怀里的银铃被另一只手更紧地按在心口,冰冷的金属硌着柔软的旧衣,形成奇诡的触感。
谢九晏闭紧了眼,许久,身体开始莫名地战栗,却蜷缩得更紧,仿佛被整个世间遗弃的幼兽,徒劳寻求着早已不存的一丝庇护。
旧衣上缓缓洇开一点深色的湿痕,破碎的、难掩哽咽的呓语,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断续溢出。
“时卿……”
“你怎么……还不回来?”
“回来,我不再恨你了……好不好?”
声音嘶哑颤抖,第一次,浸透了不加掩饰的卑微与祈求。
他想,等她回来,他便什么都不去问了。
他其实,从来没有如他所说的那般恨她,他只是太疼了,疼得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所以,他竟妄想让她也感同身受这蚀骨之痛。
可如果她从不在意他,又怎会……为他而疼呢?
只要她还肯回来,只要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哪怕只是做戏,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地对他展露一丝笑意……
他再也不会怨她,也不会对她说那些话了。
所以时卿,求你……回来。
……
时卿的残魂悄然停驻于榻畔。
将谢九晏颤抖的身影收入眼底,她面容上却不见半分动容或快慰,仿佛只是一个静默的过客。
不过……还是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的。
她扯了扯唇,有些奇异地想——谢九晏,你竟也打算……原谅我了吗?
如果没有这抹不入轮回的魂识,或许,我永远也无法听闻你的这一句话。
哦……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毕竟她是回不来的,而就算可以回来……在她决意启程取淬元丹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再留在魔界。
她素来最厌朝令夕改,自然也不会主动做出这等事。
正思及此,忽然,时卿觉出眼前景象极轻地一晃,似水波微漾。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怎么……?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浮起。
——难道谢九晏对她的影响仍如此深重?抑或她的执念其实并未全然消散?人都死了,竟还会因他而觉出……不适么?
这念头令她不自觉地微蹙眉心,不甚愉悦地轻啧一声,却旋即察觉了抹异样。
时卿缓缓抬起手,将掌心对向清冷的月辉。
随后,她清晰地看到,她的指节不再是那种凝实的苍白,而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了,边缘处甚至泛起些许仿佛融于月色的微芒。
她微微偏首,极轻地挑了挑眉梢。
总听人说肤若凝脂,如今这世上,怕是没人能比她更“白”了。
时卿轻轻笑了笑,而后自然地放下手,倚靠着冰冷的床柱,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缓缓阖上了眼帘。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榻上蜷缩的身影与阖目凝然的残魂,一同笼入沉沉的暗影里。
……
自那夜无声的溃落后,魔界的天色仿佛又压低了几分。
谢九晏不再把自己关在魔君殿内,或是因着各类琐事对近卫发火,自时卿旧居踏出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齐魔族诸部首。
“传本座令——”
他端坐于高位之上,玄色宽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冷峻,眼下晕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幽邃眸底深处,却燃着一种近乎焚烬一切的偏执。
随后,一道裹挟着森寒威压、不容置疑的敕令,瞬间席卷了整个魔界。
“魔界上下,倾力搜寻时护法踪迹!无论幽冥凡尘,不计任何代价!”
“且,即刻传谕四方——魔君有令,召护法时卿,速归复命!”
阶下诸人张了张嘴,不明白自家魔君又是在搞哪一出,但抬眼对上谢九晏残存着血色的双眸,所有疑问尽数咽回喉间,只余一声恭敬的“遵命”。
整个魔界骤然运转起来,无数眼线如星子撒向四野,魔君急召护法归返的消息,如同无形的巨网,迅速铺展蔓延。
而谢九晏哪里也没去,他将那枚带裂的银铃重新贴回心口,然后……静静等着时卿的归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时卿身上祭出魔君的权柄。
以往,他最厌憎的,便是她在他面前那副公事公办、泾渭分明的姿态,厌憎她用所谓的“少主”、“君上”来悖逆他。
可如今,这曾令他痛恨的身份,竟成了他唯一能攥住的、试图将她引回的浮木。
一个念头在他心湖里固执地盘旋,带着仅存的渺茫希冀。
他想,纵使她再如何气恼,再如何心灰意冷,总该会因着那份护法之责,哪怕是不得已地……回来见他一面。
然而一日日过去,搜寻的密报流水般送来,又流水般堆叠在案头,内容永远刺目地重复着:暂无踪迹。
谢九晏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单薄下去,宽大的玄衣显出几分空荡。
可他心头的焦灼并未因已遍布四方的命令而稍减,反如疯长的藤蔓,死死勒缠住五脏六腑,越收越紧。
与此同时,一股蛰伏已久的阴冷剧痛,亦开始在他心脉深处隐隐作祟。
初时只是细微的牵扯,尚能强行压下,可随着音讯全无的时日拉长,那痛楚发作得便愈发凶狠频繁。
此刻,正是如此。
谢九晏正听着麾下冗长且无用的奏报,猝不及防地,一股尖锐如利刃剜心般的绞痛,猛地在他心口炸开!
那痛楚来得猛烈,让他眼前猛地一黑,扶手上的指节瞬间绷紧,根根凸起。
额角顷刻渗出细密冷汗,他死死咬紧牙关,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头的闷哼硬生生咽了下去。
“继续。”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比平日更为沉哑,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阶下禀报的魔将不明所以,只觉殿内寒意骤深,威压迫人,慌忙加快了语速。
无人窥见,谢九晏低垂的眼睫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正掠过一丝丝极不寻常的、妖异的猩红光芒。
那红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在他眼底深处留下了一片灼人的暗影,他周身气息亦随之急促紊乱起来。
而谢九晏自己心知肚明,那是……功法反噬的前兆。
他早有预料。
只是,并不在意。
这些痛楚,比起心口那片无处着落的空茫,又算得了什么?
……
念头倏地闪回血腥的夺位时期。
自决意修习玄冥诀伊始,谢九晏便深知自己踏上了怎样的不归路。
那是谢沉走火入魔的根源——可以助修炼者在极短时间内得到强大进益的魔功。
其代价,便是功法反噬所带来的蚀心之痛,非死不绝。
他目睹过谢沉反噬发作时的惨状,但在看见时卿又一次为救他而负伤后,所有的理智权衡都被那股陡然腾起的暴戾碾得粉碎。
他憎恶自己的无能!
她不肯弃他而去,那么,他便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强到足以护她周全,强到无需她再为他挡在身前,强到……令世间无人敢动她分毫!
于是,他瞒着时卿,修习了那本功法。
当他身上那无法掩盖的、曾属于谢沉功法的暴虐魔息终于被她察觉时,已是木已成舟。
那一刻,没有如同过往那般带着责备或规劝的言语,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因承受着反噬而微微痉挛的身躯,眼神复杂如化不开的浓墨。
而后,她一言未发,转身,沉默地消失在他因剧痛而微微模糊的视野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几乎在蚀骨之痛中麻木,她却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将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递来,嗓音低哑。
“这是……君上曾用过的方子,可暂缓反噬之苦。”
“谢沉用过的?”
彼时,他正被反噬折磨得神魂欲裂,燥郁不堪,听闻此言,心头瞬间腾起愈发深重的怒火。
在她默然的应答中,他侧目冷冷瞥她一眼,眼底全是戾气和说不清的妒火,从牙缝里挤出冷笑。
“呵,真是……劳烦时护法费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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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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