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晏低咳一声,指尖用力按上又一阵绞痛的胸口。
喉结艰涩地滚动,将那翻涌至喉间、带着腥锈气的苦涩强行咽下,随后,他扯了扯唇角,一个极淡的弧度在苍白的脸上稍纵即逝。
即便是在那些冰封僵冷的时日里,在他一次次用言语的锋刃将她推远之际,她……也未曾真正对他弃之不顾。
那时,二人连一处安稳的栖身之所都难寻,要凑齐那副方子上的药材,谈何容易。
可每每反噬来临前,时卿总能如期递来熬好的药汤,再默不作声地等他饮下。
而后来,他再不必忧心四处潜伏的杀机,递来药碗的人,却已再不是她。
恍惚间,鼻端似乎又萦绕起那汤药浓烈的苦涩,眼前仿佛还浮动着药碗上方氤氲的雾气,以及她递碗过来时,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感。
“阿卿……”
一声低哑的呼唤,无意识地溢出唇齿。
殿门处,刚端着乌木托盘迈入的桑琅脚步一顿,僵在了原地。
他瞥了眼托盘中那碗墨黑的药汁,又小心翼翼地觑向座上那位面上犹带痛楚、却仿佛沉溺于自身思绪的魔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非是他怯懦,实是往日里,便是“时卿”二字,若非必要,君上亦绝少提及,遑论是这般……饱含痛楚与思念的唤法。
作为谢九晏身边少数算得上亲近的心腹,桑琅早已留意到自家君上近日愈发灰败憔悴的脸色。
他忆起往昔君上每有此兆,都是时护法着人送来汤药,饮下后便可转好,虽不明那药中究竟有何玄机,但忧心君上安危,他也顾不得许多,便自作主张跑了一趟药堂。
药堂的阁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魔医,名唤乌涂。
听闻他的来意,乌涂的面色顿时变得极为古怪,非但未立刻应承,反而支支吾吾,眼神闪烁游移,一副忧心忡忡、顾虑深重的模样。
桑琅忧心谢九晏的身体,心下焦急,语气不由加重:“别耽搁了!君上等着用药!往日如何熬制,现在就如何熬!”
乌涂被他逼得无法,只得长叹一声,神情复杂地转身去取药材熬制,动作却慢得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熬药之时,桑琅不敢大意,寸步不离地盯着火候,直至药汁熬成浓稠的墨色,才忙不迭地端了过来。
而此刻,那饱含痛楚与思念的“阿卿”余音尚在殿内低徊,他进退两难,不由后悔起自己怎么偏赶得这么急,没再拖延些时候。
托盘上药碗的热气袅袅升腾,而桑琅细微的呼吸变化,已然惊动了座上之人。
谢九晏倏然抬眼,眸中残存的脆弱顷刻被凌厉取代。
那目光冷锐如刀,精准地钉在僵立的桑琅身上。
桑琅头皮一紧,慌忙垂首,将手中托盘更稳地托住,强自镇定地疾步上前数步,站定:“君上。”
谢九晏的视线随之移过,落在那碗墨色浓郁的汤药上,强烈而熟悉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也让他彻底回神。
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药香。
他缓缓望向垂首的桑琅,眼底倏而恍惚了一瞬。
往常……都是她遣药堂之人送来的。
桑琅被他的目光一扫,脊背瞬间绷紧,忙低声解释道:“属下见君上似有不适,便擅作主张,依着……依着旧日方子,将药熬了送来。”
他明智地避开了那人的名讳,只含糊道:“君上还是……趁热喝下吧。”
谢九晏沉默地凝望着眼前那碗墨黑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浮上——
同样浓稠的药色,同样刺鼻的苦涩,是她亲手递到他面前。
更多时候,也总会伴着一声低柔的劝慰,或是平静,或是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趁热喝了。”
那时的苦,似乎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和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光是闻到气味就引得胃里翻江倒海,心头泛起麻木的涩意。
许久,久到碗沿的热气都快要散尽。
谢九晏终是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微温的碗壁,将那碗药接了过来。
他没有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仰起头,将碗中浓稠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咳……咳咳!”
药液滑过喉咙,那浓烈到极致的苦味仿佛瞬间侵占了所有感官,沿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
谢九晏剧烈呛咳着,紧抿着苍白的唇,下颌绷得死紧,才将那翻涌欲呕的冲动死死压下。
苦……他从未觉得这药,竟苦得如此难以下咽。
眼看着谢九晏饮下药,一旁静默的时卿极轻地摇首,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她知道——
这药,没有用的。
果然。
服下药后的谢九晏,重新拿起一份玉简,试图凝神批阅。
然而,那紧锁的眉峰却始终未曾舒展,反而越蹙越紧,执笔的手亦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冷汗再次涔涔渗出,浸湿了他鬓角的几缕墨发,心脉处的痛楚变本加厉地袭上,带着冰冷的嘲弄,寸寸蚕食着他的意志。
直至眼前的墨迹开始扭曲、晃动成一片令人眩晕的黑影,谢九晏终于支撑不住。
他整个人痛苦地佝偻下去,一声压抑不住的、裹着剧痛的闷哼自紧咬的齿关间逸出。
“君上?!”
守候在侧的桑琅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入手才恍觉谢九晏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桑琅愈发焦急,几乎乱了方寸。
往日君上饮下此药,不过片刻便能缓过痛楚,为何今日……难道?!
忆起乌涂先前那副忧惧重重的模样,桑琅骤然变色,第一念头便是这药被动了手脚。
他性子本就有些急躁,此刻又惊又怒,本能顿时压倒了一切,也顾不得逾不逾矩了,咬牙道:“乌涂竟如此胆大包天!属下这就去将他押来!”
话音未落,他甚至等不及谢九晏的应允或斥止,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殿外。
而此刻的谢九晏,视线已被一片扭曲混沌的光影吞噬,剧烈的痛楚抽干了气力,也渐渐模糊了他的神智。
他艰难地抬眸,想呵斥住桑琅的莽撞,目光却在扫过身侧虚空时,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
就在他身侧几步之遥,那原本空无一物、浮尘微漾的虚空中,似乎……极其模糊地勾勒出一道熟悉的轮廓。
玄红色劲装,挺拔如松的身姿,以及正低垂着、平静淡然地望向他的视线。
他甚至在那双幽邃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是……是她?
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谢九晏骤然直起身,近乎迫切地循着那抹虚影望去——
但仅仅一刹,也或许只是濒临极限的痛楚灼烧出的幻象,在他望去的瞬间,那身影便如烟尘般消散在视野里,眼前依旧只有空旷冰冷的殿宇。
“时……卿……”
谢九晏急促地喘息着,眼底浮出一抹如同迷途幼兽般的脆弱与茫然。
他无意识地又唤了一声,试图抬手去触碰那片虚无,指尖却只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空气。
……
而此刻,时卿确确实实地立在离谢九晏身侧不过尺余之地。
方才的变故,亦令她有些意外。
谢九晏骤然抬起的目光,不再是往日不经意的扫过,而是精准地落定在了她身上,甚至……与她有了一瞬短暂的对视。
不过,就在她因这意料之外的视线交汇而微微怔忡的下一刻,他眼底那点微弱的清明便再次散去,视线重归迷蒙。
时卿看着他茫然四顾后低喃她名字的模样,平静的眸间,终究还是微微掠过一抹叹意。
她向前两步,无声地在他面前蹲下身,微微仰首,与他因痛苦而紧蹙的视线齐平。
谢九晏全无所知,仍旧恍惚地望着她方才站着的方向。
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生与死的万丈沟壑。
许久,时卿伸出手,虚虚抚过他因冷汗而粘湿的鬓角,叹了口气。
明知他听不见,她还是低声开口,眼底没有爱恨,只有一种近乎温和的问询:“很疼吧。”
仿佛是冥冥中的回应。
谢九晏紧蹙着眉,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倾诉的孩子,溢出破碎的呓语。
“好苦……好疼……”
他顿了顿,艰难地喘息了几声,却愈发抑制不住般重复喃喃。
“……时卿,你真的……不管我了吗?”
时卿静默地望着他。
她看见,他紧闭的眼睑下,缓缓渗出一线湿痕,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无声没入衣料。
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平视他的姿态,看着他独自在无边的痛苦中沉浮。
她知道他很疼。
但她抬起自己近乎透明的指尖看了看,又缓缓垂落。
只是……这一次,她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殿门猛地被一股蛮力撞开!
桑琅半提半拽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将那人往前狠狠一掼:“君上!人带来了!”
乌涂踉跄着扑跪在殿砖上,离蜷缩座中压抑低喘的谢九晏仅数尺之遥,头也不敢抬地连声道:“君上……君上息怒!”
每一次喘息都扯着心口撕裂般的疼,谢九晏勉强从混沌中抽回一丝神智,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袖口拭去额际淋漓的冷汗。
他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几乎瘫软在地的乌涂身上,眸中所有情绪已尽数敛去,魔君的威仪如冰冷的面具,重新覆上他苍白的面容。
“乌涂……”
仅仅两个字,便让乌涂的身躯瞬间僵如寒冰。
“方才的药……是你熬的?”
“药……药绝无问题!”
感受到上方魔君审视的视线,乌涂心道不好,不待谢九晏话音完全落下便急急抢白:“方子皆是依循旧日!属下纵有万死之心,也绝不敢谋害君上!求君上明鉴!”
“绝无问题?!”
桑琅怒不可遏,一步上前,声音如同雷霆炸响:“没问题君上服药后怎会毫无起色?!你先前又为何那般作态!”
他眼神如刀般剐着伏地的乌涂,若非在谢九晏面前,几乎立时便要拔剑。
“属下并非不愿为君上奉药……”
乌涂咬了咬牙,终于不敢再瞒,急声辩解:“只是……只是这药……缺了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引!所以才……才失了效用啊!”
“药引?”
桑琅眉心紧锁成川:“缺了药引你为何不早说?熬药前支支吾吾,如今还敢狡辩?”
不同于桑琅的气怒难耐,在“药引”二字入耳的刹那,谢九晏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沉。
他看着豆大的汗珠从乌涂额头滚落,而对方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左右游移,仿佛那答案重逾千钧,一旦出口便会引来滔天大祸。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瞬间攫紧心脉,谢九晏死死盯住乌涂,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是……何药引?”
乌涂绝望地闭上眼,仿佛认命般,深深俯首:“是……是时护法的……”
他顿了一息,方才将最后三个字艰难吐出,几乎低哑难闻。
“……心头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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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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