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的冬雪急急忙忙地落了下来。闫昂霄裹着棉袍站在燕园的石阶上,看着纷飞的雪花覆盖住陶然亭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刻着“岳”字的钢笔——自去年夏天收到那封决绝信后,他便再没敢将笔取出,只在无人时悄悄攥着,感受笔身的凉意。这半年来,他将所有心思都扑在古籍校勘上,北平城里的进步刊物停刊了大半,往日热闹的文化沙龙也转入地下,空气中总飘着一丝说不清的压抑。
日子像被冻住般过得迟缓,直到1927年春节的爆竹声响起,才勉强添了些生气。可这份热闹转瞬即逝,正月初八刚过,北平的街头便多了许多身着制服的军警,巷口的布告栏上贴满了“严防赤色分子”的告示,连往日生意兴隆的书坊都纷纷关门歇业。闫昂霄去国子监整理古籍时,亲眼看到军警闯进隔壁的文化社,将书架上的书籍席卷一空,掌柜的被反剪着双手押走时,嘴角还淌着血。
“昂霄,你过来。”闫仲文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桌上的茶杯早已凉透。他穿着一件深灰色马褂,鬓角的白发比年前又多了些,连日来的忧心让他眼底布满血丝。闫昂霄走进书房时,正好撞见父亲将一摞进步刊物塞进炭盆,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发出“噼啪”的声响。
“父亲,这些都是先生们的心血……”闫昂霄伸手想拦,却被父亲按住肩膀。闫仲文粗糙有力的手掌带着颤抖。“心血重要还是命重要?”闫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天我去拜访教育部的老友,他说上面要开始大规模清查进步人士,你之前参与校勘的那本《新青年》副刊,已经被列进了黑名单。”
闫昂霄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他想起去年夏天赵景行幸灾乐祸的嘴脸,想起栗维岳信中“望你自重”的字句,此刻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可我没做过危害当局的事,只是整理古籍……”
“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闫父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他面前,“这里面是火车票和钱,还有你堂叔的地址。他在上海法租界开了家洋行,租界里相对安全。你带着明薇去上海避难,等时局稳了再回来。”
“上海?”闫昂霄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上海是栗维岳的地盘,是他与苏晚卿即将举行婚礼的地方,他怎么能去?半年来刻意压制的回忆瞬间翻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我不去,我留在北平陪着您。”
“我是北平文化会的理事,他们不会轻易动我。”闫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你和明薇不一样,你们还年轻,不能有任何闪失。明薇昨天去买丝线,差点被军警的流弹擦伤,你难道要看着妹妹出事?”提到妹妹闫明薇,闫昂霄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妹妹才20岁,闲暇时最喜欢跟着他,上个月还缠着他要栗维岳画的肖像画去临摹,被他含糊着搪塞了过去。
晚饭时,闫明薇穿着水绿色的棉裙,捧着碗小米粥:“哥,我听张妈说,街上又抓人了?”她的辫子上还系着去年栗维岳送的红绳,那是北平春节的习俗,寓意岁岁平安。闫昂霄看着那抹红色,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别怕,哥带你去上海玩,那里有租界,安全一点,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
那一晚,闫昂霄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打开紫檀木书匣,看着里面的钢笔、怀表和肖像画,眼泪无声地滑落。他恨栗维岳的“背叛”,可一想到要去上海,那个有栗维岳的城市,心底又莫名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期盼。天快亮时,他终于做了决定——为了家人,他可以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大不了在上海避世不出,总能避开栗维岳。
三天后,闫昂霄带着闫明薇登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临行前,闫父将一个锦盒塞进他手里:“这是你栗伯父当年送我的端砚,若是在上海遇到难处,去栗记洋行找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不会坐视不管。”闫昂霄攥着锦盒,指尖泛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有堂叔照应,不会麻烦别人。”他知道,这个“别人”,指的从来不是栗景鸿。
火车缓缓驶出北平站,闫明薇趴在车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墙渐渐远去,忍不住红了眼眶:“哥,我们还能回来吗?”闫昂霄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是上海的方向,是他既想逃离又忍不住牵挂的地方。“会的,等时局稳了,我们就回来。”他轻声说,语气却连自己都不信。
此时的上海,法租界的洋房里正弥漫着喜庆的红绸气息。栗家客厅的梁柱上缠绕着大红绸缎,桌上摆着精致的喜帖,上面“栗维岳与苏晚卿”的名字烫着金,格外醒目。栗维岳穿着暗青色绸缎长衫,正站在客厅里,看着管家陈叔指挥佣人布置场地,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
“少爷,苏小姐派人送来了最新的婚纱图样,您过目。”陈叔将一卷图纸递过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自去年订婚以来,栗维岳便一直假意配合筹备婚礼,可每次涉及具体细节,都以“洋行事务繁忙”为由推脱,苏家人虽有不满,却碍于栗家的实力,也只能隐忍。
栗维岳接过图纸,随意翻了翻便放在桌上:“按苏小姐的意思办就好。”他转身走进书房,关上门的瞬间,脸上的微笑便垮了下来。书房的书架后藏着一个暗格,里面堆满了进步刊物和资料,墙上挂着上海文化保护协会的徽章——这半年来,他借着栗家洋行的便利,暗中加入了协会,利用租界的优势,协助进步组织转移物资和人员。
“维岳兄,有新消息。”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李同窗的声音。李同窗本是闫昂霄在北平燕京大学的同窗,当年闫昂霄带栗维岳去燕京大学图书馆时,经闫昂霄介绍与栗维岳相识,后来他也来上海求学,三人常有往来。如今他也是文化保护协会的成员,两人便常以“讨论旧友近况”为由见面。栗维岳打开门,将他迎进书房,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北平那边有消息了?”
“何止是消息,是天大的事。”李同窗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热茶,缓解了一路的寒意,“北平最近查得紧,好多进步人士都往南边转移了。我昨天去火车站接人,碰到了北平的同窗,他说闫昂霄带着妹妹来上海了,投奔法租界的亲戚。”
“什么?”栗维岳手中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墨水溅到了账本上,晕开一个小黑点。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确定是他?什么时候到的?”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既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又有被怨恨的恐惧——他亲手写下的那封决绝信,像一根刺,横在两人之间。
“应该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具体地址不清楚,只知道是投奔法租界的堂叔,好像是开洋行的。”李同窗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叹了口气,“维岳兄,我知道你和昂霄情谊深厚,当年还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可你现在的身份……要是被苏家或者你父亲知道,不仅婚礼要黄,你在协会的工作也会受影响。”
栗维岳沉默了。他知道李同窗说的是实情。父亲最近对他的监管愈发严格,派了两个佣人跟着他,美其名曰“协助筹备婚礼”,实则是监视他的行踪。若是让父亲知道他还在关注闫昂霄,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可一想到闫昂霄带着妹妹在陌生的上海漂泊,他就坐立难安。
“我有办法。”栗维岳的眼神渐渐坚定下来。他走到书桌前,写下一张字条,递给陈叔:“陈叔,你去法租界的洋行街打听一下,有没有北平来的闫姓人家,投奔开洋行的亲戚。找到后,不要惊动他们,每天派人去看看,确保他们安全。”陈叔跟着他多年,知道他与闫昂霄的情谊,也隐约知道他在做的事,接过字条时,郑重地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会办好的。”
陈叔离开后,栗维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喜绸,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去年夏天写那封决绝信时的痛苦,想起父亲以闫昂霄的安全相威胁时的无奈,想起每次看到那枚“维岳藏书”印章时的思念。他多么想立刻冲到法租界,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告诉他自己的苦衷,可他不能。
与此同时,上海火车站的人潮中,闫昂霄正带着闫明薇,艰难地挤出人群。上海的湿冷与北平的干冷不同,像带着水汽的针,刺得人皮肤发疼。他穿着那件藏蓝色棉袍,背着一个装满古籍的包裹,还拎着2个行李箱,妹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眼神中满是好奇与不安。“哥,堂叔会来接我们吗?”
“会的,堂叔说在出口处等我们。”闫昂霄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堂叔的身影。就在他焦急万分时,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手里举着写有“闫昂霄”的纸牌:“是北平来的闫先生吗?我是你堂叔的伙计,老板临时有急事,让我来接你们。”
跟着伙计坐上黄包车,闫昂霄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愈发紧张。上海的街道比北平热闹得多,随处可见穿着旗袍的女子和西装革履的洋人,路边的广告牌上画着时髦的电影明星,可他却无心欣赏。当黄包车经过栗记洋行的门口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块醒目的招牌——招牌下站着几个穿着长衫的伙计,正忙着搬运货物,他生怕在这里遇到栗维岳。
堂叔的洋行位于法租界的中心地带,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一楼是铺面,二楼和三楼住人。堂叔闫世昌见到他们,连忙迎了上来:“昂霄,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北平那边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有租界照着,安全得很。”堂叔的妻子赵姨也热情地张罗着:“明薇长这么漂亮了,快进屋暖和暖和,我炖了鸡汤。”
安顿下来后,闫昂霄便很少出门,每天在家校勘古籍,偶尔会带着妹妹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栗维岳的地方,却不知在他每次出门时,都有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远远跟着,将他们的行踪一一汇报给陈叔,再由陈叔转达给栗维岳。
“少爷,闫先生今天带着妹妹去了外滩公园,一切都好,就是闫小姐好像有点水土不服,咳嗽了几声。”陈叔将一瓶止咳糖浆放在桌上,“这是我从洋行拿回来的进口药,您看要不要……”
“不必了。”栗维岳打断他的话,“你让人悄悄放在他们家门口,别留下痕迹。”他不敢亲自送去,甚至不敢靠近那栋小洋楼,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
元宵节那天,法租界举办了灯会,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闫明薇缠着哥哥要去看灯,闫昂霄拗不过她,只能答应。晚上的外滩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花灯映亮了夜空,闫明薇拿着一盏兔子灯走在前头。闫昂霄跟在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生怕遇到熟人。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暗青色呢子大衣,正看着一盏荷花灯出神。是栗维岳。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去年在北平时长了些,侧脸的线条依旧俊朗,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沧桑。
栗维岳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路灯的光芒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栗维岳的眼中满是惊喜与慌乱,他下意识地想走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般沉重。闫昂霄则猛地转过身,拉着妹妹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哥,怎么了?”闫明薇不解地问,手里的兔子灯差点掉在地上。
“没什么,人太多了,我们回家。”闫昂霄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栗维岳的眼神,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委屈,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栗维岳站在原地,看着闫昂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想追上去,想解释一切,可身后传来苏晚卿的声音:“维岳,你在看什么?长辈还在前面酒楼等我们呢。”苏晚卿穿着一件时兴的长款带毛领藕色毛呢大衣,内搭一身粉色旗袍,挽着母亲的胳膊,笑容温婉。
栗维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过身,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没什么,看一盏灯罢了。”他拿起荷花灯,递给身边的佣人,目光却依旧望着闫昂霄消失的方向,心中默默念着:“昂霄,再等等我,等我把一切安排好,一定会告诉你真相。”
那天晚上,闫昂霄一夜未眠。他坐在窗前,看着桌上的止咳糖浆——那是昨天出现在家门口的,没有署名,可他认得瓶身上的标签,是上海最有名的西药行出品,而那家药行,正是栗家的产业。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似乎他们的命运,早已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无论他如何逃避,都躲不开这场重逢。
而栗维岳则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夜,看着那张闫昂霄的肖像画,指尖摩挲着画中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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