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相之前,钱亮,字明光,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庸才。
他越努力越心酸,屡试不中。
兄长当年明明一举中第,随手写下的“万事顺遂”,至今还挂在家里堂屋的墙上熠熠生辉。
所以在钱亮还需要仰望兄长的年纪,钱蕴已经在皇城脚下买了一套宅邸,把家里老小都接过去住了。
“娘,这是给明光的”,钱蕴从母亲手中抱了一只狸花猫,递到弟弟怀里:“明光小叔,你嫂子怀孕了。”
钱亮正轻柔地给猫梳毛,突然反应过来,蓦地抬头:“这么快?兄长原来是给我提前练习抱孩子呢!”
钱蕴被逗笑,用刚摸完猫的手搓弟弟的后脑勺:“兄长我运气就是这么好,你也要抓紧了。”
又想起什么,主动推荐:“兵部尚书秦家有个三姑娘叫碧云的,说不定和你很相配!”
“不要打趣你弟了,还早!”他老娘可不着急,不考取个功名,人家姑娘怎么看得上这孩子!
兄长当时娶的是皇帝的大女儿易韵致,这是金榜题名的赏赐,也是才子佳人双向奔赴:
八月考完,九月刚出成绩,皇帝就亲自领着这个有才学的年轻人和唯一的女儿见面,两人性子一刚一柔,却是针锋相对。
“年纪轻轻,就有那样尖锐的笔触。难怪父皇这么偏爱你。”易韵致居高临下地端详面前的金科状元,她是个标准的美人,唇红齿白,国色天香。
钱蕴的长相却很柔和,连语气也柔和:“身居高位,却愿意了解臣子的文章。不愧是本朝的衡律长公主。”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络起来,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璧人。
可是好像有时就会这样,天妒英才得要命。
辽国和易朝交恶的那几年,边境摩擦不断,文臣武将各执一词。皇帝为了表明自己帮理不帮亲,派驸马去平定外乱,钱蕴欣然同意。
易韵致去寺庙给他求了一张保命符,送他去保家卫国的路。
“他在挽留你。”易韵致抱着还不会说话的易鹤给丈夫看。
钱蕴捏捏小孩儿的脸蛋,他笑眯眯地告诉韵致:“若是轻易退缩,臣就不是公主喜欢的钱相了。”
可是符纸被黄沙吹走,人也没回来。
皇帝拼命让人寻那张符纸,又有什么用。
深秋有令人烦躁的冰冷的风,足以把娇生惯养的肌肤掀破,而公主只是呆呆地在靠窗的位置站立着,比石头还顽固。
灵牌面前,亲朋好友一句话都没说,克制地掩面哭泣,唯恐冲撞了身旁的贵人。
皇帝挂不住脸,好不容易准备了一肚子安慰公主的措辞,临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因此,在衡律看来,兄长好像只是来通知她:韵致,有个谈判的机会别浪费了。好歹是明朗这么努力争取来的。
“知道了,皇上。”易韵致转身离开,腰杆儿直挺挺的,不带一丝迟疑。脸上擦了厚厚的粉,远远看着,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艳非凡。
谈判桌的主位上是一个小女孩,实在是后生可畏。
结果求和成功了,代价是易韵致和钱蕴唯一的孩子被送去辽国,作为质子。
那孩子钱亮还没碰过几次。
“你叫易鹤,字长生。”她嘱托了这些,往孩子脖颈处扣了一把长生锁。
皇宫里还没有其他子嗣,她只能交出鹤儿。以后身在皇宫,唯一可以聊得来的同伴也没了,她没那么狠心,当然心里全是舍不得。
只是不得不服这个该死的命运。
从此韵致只是衡律长公主,在灵芝殿的主卧深居简出,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诵经念佛、悲天悯人。
皇帝驾崩时,她只偷偷看了一眼,没让任何人知道。
她明事理,知道皇兄没做错任何事。
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这世上总有人要挡在千万人身前,不凑巧都是自己的至亲至爱。
近身侍女宋婉原本是宫中女官,因为敬仰钱明朗和衡律的事迹,发愤图强、考取功名。
刚入宫时就经常来灵芝殿陪韵致解闷儿,后来干脆主动请求留在公主身旁侍奉了。
她偶尔会听说前朝的大事,一一告诉公主:当今的皇帝似乎很敬重您,连小钱相要求提前解官都同意了。
“是吗?现在本宫无权无势,还能影响到什么?”她笑着继续抄书,似乎对一切都了无牵挂。
这些年,她越来越喜欢翻阅考生的试卷,乐于在其中找出些新点子,一旁的宋婉帮她誊抄。
……
正是因为兄长的这层关系,钱亮夫妇俩此刻才能被安顿在公主对面的小房间,门口是皇上安排的侍卫卧虎和脱兔。
宫女每日分一些御膳过来,夜里还要过来洒扫一次。
所以即使没跟皇帝同吃同住,两位老人也是被极尽奢华地伺候着。
这是监视,两人很清楚。
“吃不下。”钱夫人蹙眉放下碗筷,面前无论是什么玉盘珍馐,她都无法下咽。
皇帝日日送本国的、他国的精美吃食,她却只顾着忧心劳神,反而消瘦了五六斤。
她自知这是不懂礼数的行为,却还是贴上门。
钱亮连忙把她牵回来:“请夫人慎言。”
钱亮怎么会不担心女儿,他是不敢反抗皇上。这是他的懦弱之处。
正想着皇帝,易修顺就到了门口。
卧虎和脱兔都噤声,主动推开门后自行离去。
“二老谈论何事,是朕听不得的吗?”易修顺推门而入,和善地看向两位老人。
皇帝并不好奇答案,手底下的官儿没有私心才是最无法控制的。
像他弟那样就完全无法掌控。
“参见皇上。”两人齐声拜见,退到一边。
皇帝看着他们点点头:“无需多礼。”
转身立刻换上了疲惫不堪的表情,他叹口气,似有千万般委屈。
钱亮很配合地上前发问:“陛下顾虑重重,可是有什么急事?”
“朕要说这件事,是因为朕把二老当做家人”,皇帝首先表明了真心,然后紧紧握着两位老人的手,开始陈述:“皇弟现如今被小人蒙蔽,要与朕手足相残。朕有意挽回,能否请二老陪朕一起去劝说修扬?”
钱亮局蹐不安,他不愿意涉足权力斗争中。于是闪烁其词:“竟有此事?”
皇帝告诉他:“之前怕伤叔叔的心,一直不曾告知。表妹已经被胞弟掳走,是朕对不住叔叔,朕还以为他能保护好芸芸。谁知……他年纪轻轻怎么这样荒唐!”
皇帝马上作势要跟钱亮负荆请罪,眼眶里已经盛满了悔恨的泪水。
钱亮先一步趴跪在地上,他怎么敢接受这样的大礼:“皇上这是要折老臣的寿啊!”
身旁的钱夫人早就待不住了,皇帝乘胜追击:“夫人都瘦了,怪朕没安排好。不妨下次陪朕一同去前厅吃?”
秦碧云被这和善的言语吓愣住:直视天子是冒犯,不敢直视更是心虚。
伴君如伴虎,谁敢陪皇帝一起用膳?
“臣妾简单收拾后就出发去雱城城主府,谢主隆恩。”
“好,朕来安排车马,老人家快起身来。”他又在脸上堆满了笑容,即使两位老人不敢抬头看,他依然在笑。
“安排车马,送他们回家,记住,要够高调。”皇帝拿上脱兔递来的帕子。
侍卫:“陛下之前寄到雱城的书信,已经通知关口送入辽国了。”
“好。”他合上奏折,一切都在稳步发展。
很久之前,他就料想过有这一天,或者是,他期待这一天。
“朕样样不如修扬,但朕才是天子。”他自言自语。
冰塞长河,雪满群山。
辽国比易朝冷得多,尤其是夜里,程错正靠在火盆旁的软榻上。
他默念着易国皇帝寄来的书信,上面添油加醋地描写了易修扬对自己女儿的迫害,末尾留了一句:朕自知理亏,愿意协助贵国一同肃清祸害。
哼,这能忍?
气煞老夫!
他跑到各部,宣告起兵到易朝雱城的事。
一群血气方刚的西部士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什么小地方?本就是咱们不追究才放过了他们,还敢挑衅!”
“对呀,听说易国连牛肉都吃不起,可怜的听雪公主,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刚入伍的新兵也着急得团团转,收拾行李的时候多带了不少油脂丰富的牛羊肉。
“易国那叫什么鹤的呢,咱们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叫他滚来做翻译!”有个年老的武将拄拐捶地,怒气冲冲地指着宫殿的一处。
另一个束发的老人晃悠着身子走出来,他倒是收敛着表情,语气平淡:“老夫的徒弟,轮不到霍将军吆五喝六、随意指使。”
他身后的少年就是易鹤了。
“多谢师父替鹤儿说话,长生愿意为了道义协助大家。”他的声音清亮,像钱明朗;五官精致,像衡律。
易鹤个子不高,不容易被瞧见。平日里也极安静,一门心思在修行道法中,师父是唯一包容他这孤僻性格的人。
为了融入这个国家,他向来只用自己的道号“鹤长生”自称。
“似乎这个身份才能让我安心留在这里。”五岁拜师的时候,他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雪地上向师父解释。
师父长期住在冰山上,只有举行祭祀或集会的时候愿意下山表演术法。易鹤刚来辽国时跟着观摩了一次,就心驰神往,独自跋涉到冰川。
绕了好几个圈才发现师父盘腿坐在薄冰上,背对着自己:“小子,你的名字很好。在这里坐上三天,等老夫出关,自会收你为徒。”
**凡胎,果然没到三天就晕得不省人事,鼻涕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冻成冰雕了。
易鹤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冰床上,却不觉得冷。
师父站在身后抚摸他的额头,因为指甲太长,不小心在徒弟眼角眉梢处划了一道血痕,直到现在,也留着褐色的印子。成年后,易鹤自作主张纹了梅花。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跟着老夫,你算是路走窄了。”师父沉沉地告诉小易鹤。
“既然鹤儿自愿跟随诸位走这一趟,那没什么好阻拦的。”师父照镜整理鬓角的碎发,认为这对长生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那拄着拐杖的老将闻言,鼻子里怒哼一声:“帮着外人说话,你这瘦子总是这样!”
最终,易鹤骑着白马,陪伴在程错身后半米。
因为修行的缘故,他自身汇集了一些灵气,冰肌玉骨,感受不到寒冷,也不会流汗。
身前的帝王已经从锦帽貂裘褪成了轻衣便服,步伐越来越快。
走在路上,易鹤设想了千万种相遇时该露出的表情,皇帝也许会拥抱他,母亲也许会亲吻他。
然而事实是故国如此陌生,每个百姓看到他们都担惊受怕,驱赶着家里的小孩回家。
我长得好看,人们却不敢看我,是因为表情不对吗?思来想去还是无解,用手点按干燥的唇,略显郁闷。
“鹤儿,这对本王来说是个好机会,你知道吗?”程错突然搭话。
易鹤疑惑地看着他的后背:“罪臣愚钝。”
程错:“如果听雪受了一点委屈,那对方需得赔辽国无数金银宝物。但本王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只想顺理成章带走听雪,叫她回来继承大辽!”
程错深刻明白,这次出兵是协助易国的皇室斗争,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入局了。
要是等死了再叫女儿回来继承家业,那还来得及准备啥?他连女儿的身高都不知道了。
当初送程听雪走的时候,程错的王妃慕铁云还很健康,身材丰腴却行动灵活,能上阵杀敌,以一破百,被称为云霄女将。
王妃长枪一挑,拦住对面领军的退路,可那领军宁死不低头,盔甲都被掀飞了,还很死脑筋地挡在身前,说轻易便服,更来劲了。
王妃惜才,主动邀请他来辽国干事,对方却忠肝义胆,死活不同意,最后呈了一纸求和书。
“穷寇莫追。写的什么,给我看看!”王妃用身子挡住身旁其他的兵卒,抓了那密密麻麻的文书就盯着看。
辽国的普通人当然没学过别的国家的文字,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传阅到了程王手中。
程错年轻时行走世间,积累颇多,能读懂一些字句。
“大事上文官和武官若是念头一致,就像是一言堂;可是偏向某个人的次数多了,又要惹来非议,还会引导官员结党。他们的皇帝疑心重,想法扑朔迷离,所以才会有主降派和主战派。”
慕铁云问:“这个人是哪派的?他并不擅长打仗。”
“不重要了,他们明知打不过,却要演一腔斗志给皇帝看。”程错摇头,很不赞同这种做法。
年幼的程听雪跟在父王身旁,听到这些,心里头充满好奇,主动请缨去异国他乡锻炼,她说不一定要自己世袭才算正统,后继无人就走民选,大辽不愁缺人才!
“这样……行吗?”程错犹豫不决,他看着慕铁云。
“哼哼,本公主离开后,父王可不要哭鼻子呀。”程听雪轻点父亲的鼻子。
王后欣慰地点头,然后匆忙转身:“这么爱玩,跟你爹一样。多学点有用的回来!”
“但实际情况是,本王有私心,一心希望听雪带领着大家建设大辽,她不像我这么无能。”程错跟身后的年轻人解释。
易鹤点头:“但王为什么跟罪臣说这些?”
程错看天:“人老了,话就变多了。前面就是听雪的城主府,真够气派的。”
程王用手指着最高的一处建筑,易鹤跟随着看去:“果真跟您很像。”
“门口这么热闹了,鹤儿,抓紧!”程错说完,两腿一夹,“风火轮”像风一样射出去。
身后一群马匹也跟随着加快了速度。
最新可公开的情报:
人物:易鹤
技能:初级修道者-可以聚气抵御一部分外界侵害
难度:三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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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浮云蔽日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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