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冬天如此寒冷,所以许多人会忘记,冬天也是能晒到太阳的。
易修扬正沐浴在这样的日光中,暖和的空气透过云层像羽毛一样刮过他的脸,于是慢慢解开最外层的大氅,接过侍女的暖手炉。
身旁刷得绯红的建筑若是搭配大红梅,色彩就显得太过重叠,他不喜欢这种张牙舞爪的美;所以今年来这儿操刀全换了金钟梅,盛开的时候会恍惚以为秋天还没过去,心理上不会觉得过冷。
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把厨房备的一碟白切羊肉糕和荠菜豆腐羹丢给了牢里的祁香,自己则等着兄弟过来,谈好了就一起吃,谈崩就不用吃了。
城主府周围几十里一片静谧,只能听到车马碾脏干净的雪,然后踟蹰着路过。
连走南闯北的商队都犹豫了,更不必说百姓,一听说要打架,就渐次回屋里去,大门紧闭,避之不及。
战争本就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恢复经济都需要好几年。
钱灵毓的父母是由马车载回雱城的,安全起见,没有皇帝的马匹跑得快,所以易修顺一行人先一步抵达了城主府。
城主府的大门敞着,二殿下就守在中央,笑问皇兄有没有用过早膳。
易修顺摇摇头:“飚弟派这么多人出来接应哥哥是做什么?”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叫我?”易修扬很不爽,他觉得自己的名不好听。
易修顺很喜欢用这个玩笑取笑弟弟。
“说说吧,穿成这样是做什么?”他收敛了笑容。
“承蒙皇兄诸多照顾,臣弟很乐意当燎城的城主,没想过欺负雱城。可是下面的人不愿意了,他们吃不饱饭,就会闹事。皇兄认为怎么解决比较好呢?”易修扬保持着一贯撒娇的口吻跟皇帝说话,十分乖巧,并不设防。好像此刻二人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家里用膳的餐桌旁。
他的话句句属实。这些年来,偶尔有几个冬天,他经过街头巷尾,看到孩童双手长满冻疮,还低眉顺眼地,扯着达官贵人的膀子要饭吃。
“你真没骨气!”少爷小姐们是这么说的。
易修扬自己从来没有饿过肚子,所以理所应当地大发善心筹备布施,一碗豆粥配一小口肉酱,一次只能管一顿。
地产不足,燎城的百姓吃什么都要他去请示哥哥,偏偏又要用同等的肉换。
所以他又觉得,百姓供养了自己,他们不应该以这种低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施舍,吃得多还是吃得少由他们自己选择才对。
“明明每年上交的牛羊家禽够那些权贵吃很久了,咱们却饿肚子,不干了。”百姓果然忍无可忍,联合上书给易修扬,他很头痛。
这一年他去水城取经,别人是怎么处理这事的呢?
所以,天地良心,他养马确实是为了吃,只有这些不上档次的肉马他们不用上交。
回想起这些,他又看了一眼身后半米距离站着的秦风,对方骑着毛发油亮的黑马,这种能跑能跳的就不能宰杀。
这马跟了秦风许多年,是程错早年给的赏赐,叫“墨怜”,被喂养得很好,还贪玩,所以腿部的肌肉纹路相当明显。
秦风紧锁眉头看着易修扬,一只手捏紧缰绳,一只手摸摸马头,戒备地回应易修扬的眼神。
他从上岗第一天就跟着程听雪,因此可以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怨恨皇帝:
明面上程听雪是雱城最慈爱百姓的城主,名望很高,深受爱戴,连易国的皇室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可事实是,她早就被百姓和皇帝软禁在了城主府。
夫妻吵架这种事连宁不鸣都不管,直接申请城主仲裁,皇宫的人出入本城却不必请示程听雪,大摇大摆地跨过城际线。
明明谁都可以轻易架空她。
不管是从政还是从商,都需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城主似乎学成了相反的模样。
程听雪是真喜欢骑射之术。
刚来的几年,闻鸡起舞,见识到别样的武术技巧就勤学苦练,十二岁就能做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只是好景不长,新皇登基之后,作为质子,她的生活起居和言行举止都被严格限制,哪怕是作为爱好,她都没资格再练兵。
身边的老人都退休了,只有秦风秦采还是青壮年纪,他们兄妹俩几乎断情绝爱,没跟异性拉过手,也没出过城,程听雪私底下说过对不住他俩。
秦风提议她:辽国若是出兵绝对可以打得易国动弹不得。
程听雪却不愿意发动战争,她一边翻看街边买来的连环画一边盘腿坐着调整呼吸,小声说: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忘了,咱是为了平息战乱才过来的。
“秦风,我其实真的很喜欢水城的每个人,我也喜欢你们。”
因为这些话,他此时此刻才能镇定心神。
易修顺不想配合弟弟演出,但受制于仁君的名头,他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发脾气。
于是很有风度地劝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朕可以原谅你。快告诉哥哥,是谁指使了你?”
半分钟过去也没得到回答,他努起嘴,再也不愿意看那张跟自己太过相似的脸了。
程错看这二人在城门前光动嘴不动手,举手让众人退后,自己也不再往前。
“按兵不动。咱不馋和家务事嗷。”他这话发自肺腑。
“皇兄还记得父皇驾崩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吗?”易修扬平视对面的君王,脸上再也没有一丝温情。
他们容貌相似,还都穿上了黄袍。
这是易国的两个太阳在对峙。
易修顺当然记得,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兴奋的时刻。
“你当时陪在父皇身侧,给我们殿外的人复述他的口谕。父皇说朕博爱天下,应当是易朝后继之主。”他回答得很清晰,又骄傲。
可是易修扬伸出手指着哥哥,轻蔑地笑:“那是朕随口编的,也只有你这样自负的人会信许多年。”
“你说什么?”易修顺的声音陡然上扬,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惊得头顶的树枝抖出一片雪,把他的身体都冻结了一半。
“不跟你说了。”易修扬转过身去,挺直腰杆,张开双臂,用身子去接空中成簇飘落的雪花。
婢女将青方伞收起来退下。
身后的军队调整姿态,蓄势待发。
“天儿这么冷,老子服了。”青年的嗓音从远处飘过来。
这会儿秦风才注意到,皇帝后面慢悠悠跟上来的是佛凭风的军队,他只带了千人,列方阵,显然对方并不把这斗争放在眼里。
佛凭风原本就只是来保护皇帝的个人安危,他对看戏和战斗没什么兴趣,现在牵涉到了皇室秘辛,他终于认真起来,定睛看着身前的皇上。
“还想看戏吗?”皇上冷不丁的这一句,把凭风都吓噎住了。
可皇上分明是往左边的远处看,而那边正好有一队人马。
程错本来也没准备躲躲藏藏,他挥挥手,带着身后的人一起往皇帝那里靠。
这时的程听雪已经和祁香商量好之后的登场了。
城主现在是阶下囚,受制于二殿下,不能随便越狱,否则太容易就能看出是他们是同伙,还会暴露“浮云蔽日”的奥秘。
宁不鸣还一直徘徊在程听雪的面前,她们不敢做太明显的动作,只好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四周太安静,千闻烛突然叫喊一声:“宁不鸣,有没有水?”
“渴了自己舔泥浆去。你不就爱喝这些脏东西?”宁不鸣翻了个白眼。
平日里千闻烛这小子就喜欢挑三拣四,来了这儿还变本加厉了,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饿。
真是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
“宁不鸣,有没有酒?”千闻烛继续问。
“老子自己都没得喝!”
“宁不鸣——!”
“你烦不烦?真是欠你的。”宁不鸣终于憋不住跑过去,叉着腰怒骂。
最后还是左右摇摆,甩着袖子,十分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半壶黄酒:“就这点儿了,记得留一半啊!”
举着酒壶的瞬间又舍不得了,于是沿着边缘先舔了一口。
千闻烛则躺坐在厚厚的草堆上挑眉看他:“哪次没给你留?”
宁不鸣嘿嘿两声,把酒壶往里面送:“你的命是老子的,你可不能在这里死了。”
趁此机会,隔壁的两位狱友已经逃之夭夭。
告别兰馥小筑的时候,祁香脸上已经抹了牢里的墙灰,借得了“浮云蔽日”的神力。她跟钱灵毓换了衣裳,保险起见,扣上面纱,曹娴也懂事地把不合适的裙摆修短,静静跟随在她身旁。
祁香现如今暂时顶替钱灵毓的身份,代表一片忠肝义胆的相府千金,强行带走“闺中密友”程听雪。
另一边,秦采得了城主的命令,负责接引钱姥爷和夫人。她老老实实恭候在最后面那西角门的墙顶上。
“钱灵毓是主子记挂的人,需得好好招待。”秦采腰间扶着一盒自制的果脯,里边的都是哥哥这些年来种的果子。
中途好几次她冷得浑身发抖,想舔两口果肉获取能量,最后都忍住了。
辽**队抵达城主府入口,正是宁不鸣逃跑被发现,秦风当众审问他的时机。千闻烛陪同跪在一旁,头低垂着,根本看不到脸。
宁不鸣被秦风拿鞭子狠狠抽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流着泪咬牙问了一句:“大人光抽本官了,怎么不抽千闻烛这个孽畜?”
秦风嘁了一声,抽得更狠了。
程错没见过跪在地上的这些人,自然疑惑发问:“易国皇帝,现在是什么情况?”
易修顺先是跟他拜礼,然后解释这些都是雱城内部的小问题,咱们无须在意。
程错点头,他确实不在意陌生人的死活,只是想跳过问候环节罢了。
他不懂,为什么易国这么在乎礼仪,在辽国,都是凭本事争权。
酝酿好气势,他清嗓,接着怒吼一声,伸出掌心,摆在易修扬视线前面:“交出我女儿听雪,饶你不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辽**队立刻群情激奋:“把公主交出来,饶你不死!”
宁不鸣趴在地上,闻言猛抬头,麻溜地匍匐到皇上那里,两只膝盖蹭得非常快:“下官随从这儿有个寻物的法宝,兴许可以将功抵过,把城主找回来。”
“别抖了”,秦风居高临下,他对这种贪官污吏向来不屑一顾:“这儿没有你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少装。”
等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平静下来,祁香才姗姗来迟,拉着程听雪出现在众人中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