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尽，天色擦黑，轿子顺着偏门抬了进去。
“落轿！”
一声轻响，轿子落了地。
王墨弓着腰，急慌地出轿子，脚才踩着地，就被边上人狠扽了一把。
还没瞧清发生了啥，就听雕花木门“嘎吱”一声打开，王墨被搡了进去。
又听“啪”的一震，门被关上了。
屋里好静，一点声响都没有，炕却烧得挺旺，热气扑人脸。
王墨攥着红喜帕，在门边拘谨地站着，见没人理他，将盖头轻轻扯了下来。
两根龙凤花烛立在门口子，泛着幽幽的红光。
王墨瞅着花烛有点发怔，这花烛很是金贵，上河村里，也就里长儿子成亲时才点过，他阿姐明媒正娶，都舍不得用。
他一个小，能让这红烛亮堂一宿，也算是好命吧。
王墨缓慢抽回视线，战战兢兢地往里头瞧。
屋里头没有点灯，挺暗，却挺大，家具摆设也齐全，炕头上应该是有人，却瞧不清楚脸。
他有点儿害怕，拿起门口桌台上的油灯，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两步，怯懦、慌张地蹭到了炕边上。
烛火光微微颤了两颤，王墨垂眼去瞄，褥子、被子都是新的，红艳艳地绣着鸳鸯牡丹，而吴家大爷正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也不晓得是不是睡着了。
王墨不敢扰着人，就那么举着油灯傻乎乎地站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许是他的目光太灼人，炕上人忽地睁开了眼，王墨心口子一慌，“啪”的一声响，油灯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蹲下去捡，头都要埋进胸口里，方才那一眼……实在太骇人了。
那是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明明长在人脸上，却冷漠、轻蔑，仿如一头深山野兽，戒备地盯着人。
王墨想起进院前，老嬷嬷的训话。
大爷卧病在床，脾性愈发难揣测，但人家是主子，咱做下人的只管恭着、敬着，总不会出了差错。
若是敢怠慢了，且等着被人牙子发卖！
正想着，一道声音自头顶传了过来，阴沉得厉害：“滚出去。”
王墨扶灯的手一顿，惊诧地抬起头，正与那双眼四目相接。
有那么一刹，王墨真想站起来拔腿就跑，出了这个门，就是敞阔的天地。
可是不行，幽深的大院里，他或许连小门都逃不脱就要被人逮回去。
王墨死咬着唇，浑身颤抖起来，他深吸了数口子长气，“砰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我会好生待您的，爷。”
炕上的汉子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自喉间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好生待我？”
*
灵潭有蛇，足千岁，通体玄色，鳞大如盘，不知其长也，呼风唤雨，夙为蛟之。
而玄鳞，就是这条妖蛇。只不过眼下瘫在了炕上，再没了以往的气势。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蛇妖玄鳞修行千年，终于等来了渡劫飞升，一念成仙，一念粉骨碎身。
雷霆万钧而下，黑海翻起千尺浪，玄鳞被天雷击穿，蛇身起火，扑进了海里，仓皇间，巨尾打翻了一艘货船。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眼前的模样，名唤吴庭川，玉器行的大当家，却废人一样瘫在炕上，除了一条右臂，其余部位再无知觉。
玄鳞无数次想催动体内的真气，可这破烂身子却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他千年的修为，付诸东流，只剩下半缕残魂，在人间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憎恶人类的躯壳，脆弱、无能，仿如一滩烂泥，也更不可能容得下人亲近。
可这吴家后宅，却像是被邪祟缠了身，来来回回地往他这不大的地界里塞人。
他就一条手臂能动，废人一个。
这群肥胖妇人见他清醒时劝不下，便灌汤汤水水，每回待他再清醒过来，屋子里总要泛着幽幽红光，不知又来了个什么模样的陌生脸孔。
玄鳞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红色嫁衣的人，和前头的几个也没啥大分别，只是嗓子粗了些，一张厚粉的白脸，两颊都瘦得凹进去了，就一双眼睛挺大，泛一层水光。
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好生待他。
简直天大的笑话。
一介凡人他也配？
王墨瞧炕上人不说话，也不敢起，只垂着头小声道：“爷，我手脚勤快，能做事儿，不赶我走，成吗？”
他怕人不应，背绷得死紧，快僵住了。
这三年，玄鳞见惯了在他炕边痛哭流涕的，也见惯了紧皱眉头、对他满眼痛惜的，可跪在他跟前摇尾乞怜的，竟是比他处境还惨一般……
玄鳞说不清楚心里头啥滋味，他闭上眼，深呼出口气，冷声冷语道：“随你。”
王墨愣住，他没想过吴家大爷这么好说话，白齿咬住唇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跪了多久，硬地冻得膝盖生疼，实在跪不住了，可大爷没叫起，王墨不敢动，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问：“爷，我能起不？”
玄鳞偏过头，才发觉这小哥儿竟还老老实实地跪着，倒是比先前几个才进门就要往他身上贴得识趣一些。
他转回头，冷哼一气，末了又“嗯”了下。
王墨缓缓起身，想着这大爷好像也没外边传得那么吓人，还怪好嘞……就听得外头“砰咚”一声响，炸了天似的，紧接着有人声欢腾地闹了起来。
他吓得一个激灵，好半晌才想明白是在放爆竹，今儿个除夕，迎春守岁，得吃热腾腾的饺子，往年都是他和阿姐一道忙活，可是热闹。
王墨看着紧闭的木门，又转头瞧去炕头的吴庭川，怯懦问道：“爷，您想吃饺子吗？”
玄鳞闭着眼，没应声。
其实话刚说出口，王墨就后悔了，他才进院儿，半片人都不认得，咋能说出这没大没小的话啊。
好在吴家大爷没应他，想来是不咋想吃的。
却听“咕噜”一声，应景地响了起来，不是他的肚子，是炕头子那人的……
王墨微怔，指头摩挲着袖边，好半晌才嚅嚅道：“爷，我想出去弄点吃食。”
炕头子，玄鳞脸色发烫，却依旧没有说话。
可他不应，炕边上那个白面皮、红嘴唇的便不知道动，木头桩子似地杵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玄鳞终于受不住这灼热的目光，烦得骂人：“那就快滚！滚出去！”
王墨忖了好一会儿，也没闹明白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心下一横，就听门“嘎吱”一声响，他钻进了黑夜里。
门才关上，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一个挺胖的婆子走了过来，王墨下意识往后头退了两步。
婆子皱着眉，脸拉得老长，凶道：“咋出来了？快回去！”
王墨一愣，想着这婆子该是想错了，以为他是受不得里头的那位，偷摸出来的。
他抿了抿唇：“我想着今儿个除夕，该是守岁的，有、有饺子。”
婆子一听，狠刮了他一眼：“你个成亲的哥儿，哪有洞房夜自己个儿出来寻摸吃食的，就非得贪这个嘴？！坏了规矩！”
说着，婆子不由分说地将人往里头推，王墨手抵着门框子：“不、不是，爷也饿着……”
压在背上的手蓦地抬开了，婆子半信半疑地凑过来，虚声问：“大爷要吃的？”
王墨还没说话，便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扽到了廊外的台阶下，婆子斜着人：“大爷可从不贪嘴，他要吃的？你可别当我老婆子好糊弄！”
王墨皱紧眉，轻声说：“他肚里饿的，真话儿……”
胖婆子张口闭口，欲言又止，转而却嗤笑起来。
见人要走，王墨急道：“饺子……”
“搁屋里头等着，穿个大红衣裳站外头，像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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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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