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姬、柳道韫、孟易安......咱们那时候,还真是童言无忌啊。”柳青川眼角弯弯,沉浸在过往的美好畅想中。
“是啊,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白云介笑道。
“瑶琪她,可曾留下什么诗作?”柳青川愈发对这个“相见恨早”的朋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走后一年,她父亲就把生前的诗文整理成《疏香集》出版了,还特意寄了一本给我。”
“那便借我一阅。”柳青川马上说道。又想到阮瑶琪走的早,虽然生前心愿成了遗愿,但到底有他父亲帮忙。而自己这些年也作了不少诗,又有谁愿意出钱,为她做一本诗集呢?不禁怅惘起来,感慨道:“瑶琪但是倒率先做了孟易安,我们还没下文呢。”
白云介摇摇头,认真说道:“青川,陆大人可跟我夸过你。说你善吟咏,工书画。而且不似寻常女子,倒像是男子一般,与他纵谈天下大事,颇有志向。你这般才华横溢,出诗集,只是时间问题。”
柳青川先是用求证的眼光看向白云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禁露出一个骄傲的神情,使劲咬了咬嘴唇。此前以为陆绍铭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他是真的赏识自己。若能与他这样的名士相守一生,该有多好。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于她,于陆绍铭,于白烟岚,皆是如此。
“能得陆大人如此爱重,烟岚亦是扫眉才子。”柳青川感慨道:“可惜瑶琪去的早,若是还在人世,咱们三个就可以一同唱和了。”
“其实我们一起学过作诗,只是时间短暂,还没作出一首完整的,就分开了……”白云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从楠木盒中拿出一幅画卷,展与柳青川看。
“这是?”
“鸳鸯湖送别图。”
此画明显比那幅美人图粗糙了不少,虽然笔调稚嫩,设色单薄,但完整还原了一次送别场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神态、动作。
孟柳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鸳鸯湖水深百尺,不及云介送我情。
看到画卷上的题字时,柳青川怔了一下。
“丁卯年九月初十,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柳自青的日子......”
像是由一种本能驱使着,柳青川纤细的手指划过画卷,指着那个梳着三小髻、举着包袱的女孩儿说道:“这是,我吗?”
白云介点了点头,“当年柳自青交给我的包袱里,便是你今天看到的东西。”
“千千和话本?”
“对。”
柳青川的手指向左平移,在一个梳着三绺头的妇人身上停了下来。女子身穿天青色斜襟长衫,只在衣领处绣了几枝翠柳。身形袅娜,气质温婉,正一脸慈爱地看着......
那个举着包袱的女孩儿。
柳青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甚至痛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不受控地晕了过去。
“青儿,青儿。”
“青儿,青儿。”
一阵刺眼的光闪过,再睁眼时,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色。
“青儿,这个千千送给你。喜欢吗?爹爹教你玩吧。”
“青儿真棒,玩的太好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超过爹爹了。”
“青儿,爹爹没有抛下你,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守护你......”
“青儿,她不知道千千的来历,这不是她的错。”
“青儿,信任就是,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的人......”
原本不断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柳青川奔走着,哭喊着,可是四周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除了自己声音的回响,再无其他。
她感觉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做了一场梦,大梦初醒。
一个温暖的肩接住了她歪歪斜斜的身,一双柔软的手托住了她浑浑噩噩的头。那股馨香、温热的感觉,竟和母亲一模一样。
可这双手,又太娇嫩、太纤细了。她,不是母亲。
柳青川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扑在白云介身上,马上弹开,羞赧极了。“这,我,失礼了。”
白云介笑得十分温柔。“无妨。你既醒了,我们便去鸳鸯湖吧。”
十年前,林仁勋也曾带着几个学生泛舟湖上,教授诗学。
众人登上湖心岛,只见重檐画栋,朱柱明窗,气势非凡。
林仁勋先是提及烟雨楼之名由来,又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讲起作诗之法。什么起承转合,平仄虚实,首颔颈尾,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几个学生听懂了多少尚不清楚,自己却是讲得如痴如醉,不亦乐乎。
林泊舟平日被骂怕了的,紧盯着父亲不敢走神,心里装进去多少也未可知。
白云介攥着本韵书,一边翻着,一边想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等格调规矩。
柳自青撇撇嘴,小声嘟哝了句“歌以咏志,诗以言情,哪里来得那么多条条框框。”
孟瑶琪眉头紧锁,不一会儿,凑到白云介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夫子讲痴了,咱们去那边看看石刻吧。”
白云介是旁人一拉就走的性子,她跟着瑶琪欣赏大家墨迹,没被米南宫吸引,反而对一竹画石刻情有独钟。只觉墨沈淋漓,苍劲有力。
“你看,此竹婆娑摇曳,甚美。”
孟瑶琪有些心不在焉,“这是梅花道人的真迹。”
“是吗?他竹子竟也画的这般好,我很喜欢。”
其实孟瑶琪并不想欣赏石刻,她只是想把白云介叫到一旁说话。她犹豫了许久,反复咬着嘴唇,呼了口气。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
“近日爹爹来信,让我和娘亲启程前往碧溪县。”
“碧溪是何处?”
“距惠泽百里有余。”
“去那里做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孟瑶琪一字一句地低语道:“其实,我娘亲是我的舅母,我爹爹是我的亲舅。我的亲生父母,住在碧溪。”
一阵秋风拂过,鸳鸯湖上寒波荡漾,白云介心中却顿生萧瑟。她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是想不到印象里如此疼爱她的父母竟不是亲生,二是想不到瑶琪竟隐瞒了大家这么久。
孟瑶琪看她许久不说话,解释道:“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隐瞒的。我只是习惯了叫舅母娘亲,也真的把她当成娘亲。”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不是亲生父母的?”
“有记忆起就知道了。亲生父母子女多,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但我舅舅舅母却连失三子,悲痛欲绝。表妹与我前后脚出生,胎里不足,百天夭折,舅母奶水却还没断。母亲心善,便把我送来舅家了。”
尽管有在刻意躲藏,白云介还是发现了孟瑶琪眼角泛起的泪花。
“那你本姓什么?”
“阮。”
“阮瑶琪,也是极好听的。”白云介握住她的手,“你的到来救了你舅舅一家。”
“之前我虽养在舅家,倒也常去生母家中。六岁随着舅舅来到惠泽,百里之隔,见面便少了。”
“如今为何又着急去了?”
“舅舅说生母近日病了,要舅母带着我去尽尽孝心。”
“要去多久?”
“或许,一个月?”
孟瑶琪停顿了一下,她心里清楚,舅舅此番执意北上,与舅母生了嫌隙。如今舅母身子愈发不好,只怕叫自己返回碧溪家中,并不完全是因为生母病了的原因。但这些家中秘事,又怎好和朋友和盘托出呢?
“孟叔父不是北上了吗?他要回来接你们吗?”
孟瑶琪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和徐姆师、自青妹妹一起去。”
白云介知道秦姆师和徐姆师私交不错,邀请她结伴而行,也是为了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但为何要带上柳自青呢?
此时柳自青走了过来,“姨母家住碧溪,我和娘亲也是去探病的。”
白云介向孟瑶琪递了一个眼神,孟瑶琪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咱们既是异姓姐妹,就该知根知底。从前是我不好,如今我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柳自青拉住孟瑶琪的手说:“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什么时候走?找好船家了吗?”白云介问道。
孟瑶琪回道:“下月初十。放心吧,到时会有人在碧溪接应。”
白云介神情沮丧,“唉,咱们才刚一道学诗,还没作出一首呢,怎么就散了。”
孟瑶琪安慰道:“不会散。我们是去探病的,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柳自青捡起一块石子,在石板上写下了“寒波”二字。
“夫子不是交了我们作诗之法了吗,咱们今一道为这烟雨楼题首诗,如何?”
孟瑶琪看了一眼,“寒波对.....”她又捡起一块石子,写下“游鷁”二字。
林夫子找到蹲在地上的她们,“你们这群小姑娘,不好好听我讲诗,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三人用力在石板上雕刻着属于她们的青春之诗。
晚云阴沉,余晖落尽,绵绵秋雨让恣意扬起的石粉在顷刻间无影无踪。
离别之地,依旧是在鸳鸯湖。
码头上,白云介与林泊舟一道为她们送行。柳自青神神秘秘地递给了白云介一个不小的包袱,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但你要等我走了再打开。”柳自青倒是十分坚持。
“好吧。”
船发动了,大家一脸不舍,柳自青反而嘻嘻哈哈地吟起诗来。
“孟柳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鸳鸯湖水深百尺,不及云介送我情。白云介,我把这首《赠云介》送给你!”
白云介又哭又笑的,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送别。
她们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渐渐淡去,化作几粒若隐若现的墨点。
“这里面有什么?我怪好奇的。”林泊舟指着柳自青的包裹问道。
打开后,只有两样东西,一是《杨家府演义》,二是那只坏掉的千千。
林泊舟很是惊讶,“她怎么把千千给你了?”
白云介摇摇头,再一翻,发现里面夹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帮我收好,谢谢。”
白云介被逗笑了,“这柳自青,真是怪缠人的。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忘记我把她千千弄坏了的事。”
“她这是想叫你一辈子都别忘。”林泊舟笑道。
“我哪儿会忘记她啊,简直都快日思夜想了。”
“你若是思念她们,用笔画下来如何?”
白云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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