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白云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久到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睡着与醒来。
世界在展开信纸的那一刻开始天旋地转,每一个字都幻化成了眼睛,滴落着红色的泪水。白云介努力凝视着,以为多用些力,那些眼睛就能重新变回文字。然而很快她的身体开始失去控制,红色的泪水迅速汇聚成一条奔腾的大河,将她淹没。
红色本暖,但白云介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她颤抖着身体,无数次试图抬手呼救,却溺于河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恍惚间,白云介仿佛看到了那对名为巧妹和龚生的磨喝乐。奇怪的是,它们似乎拥有着与自己和林泊舟相似的面容。正当她想要伸手触摸时,白云介感觉身子被人提了起来,就好像有人像摆弄磨喝乐一样摆弄着她。
红色,到处都是红色,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林泊舟?
“你怎么在这?”
红色的艳丽让她十分头痛。“我们在做什么?”
“介儿,你醒了?”
胡闻岫扑过来抱住女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林泊舟被围过来的白家人挤去了后面。他的眼角也是红的。
白云介疑惑极了,明明上一秒还在读信,怎么下一秒就穿着喜服在和林泊舟拜堂?
信......信上写了什么?瑶琪,自青,徐姆师......
白云介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冲过来,要给她扎上一针。她拼命哭喊着、挣扎着,直到身子软了下来,沉沉睡去。
白云介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这里没有色彩,深邃的看不到尽头。她摸索着前行,往昔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动着。哥哥婚礼上坏掉的千千,逃学路上的山桃树,柳自青家的《杨家府演义》,还有烟雨楼上作的诗......
走马灯转完了,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她又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介儿,介儿。”
白云介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
白云央一把抱住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我怎么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白云央细细讲述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那天信读到一半,白云介就倒下了。在昏迷了五天后,依旧无法苏醒,这可急坏了白府上下,无论请多少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
后有一江湖术士说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切不可乱用药石,只需冲喜即可唤醒,再呕出一口血来,即刻便好了。问之如何冲喜?答曰十岁上的女孩子,寻常法子已经不管用了,唯有定亲可以一试。
白满安怒斥术士满口胡诌,荒谬至极。他坚信女儿不日就能醒来,岂能胡乱定亲?况且自己一直对女儿的亲事犹豫不决。林家很好,林泊舟也很好,但充其量只能算是门当户对。反观女儿虽小,才情已具大家风范,将来许配个更好的人家也未可知。
最重要的是,此举为了冲喜,到底算不算达成婚约?对林家来说,定下这样一个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媳妇,也是一种拖累。
见丈夫犹豫不决,胡闻岫决定先斩后奏。作为母亲,她早就瞧出女儿对林家哥儿动了心思。此番举动确实冒险,若是败了,两家关系就此破裂。但若成了,既能救了女儿命,又能遂了女儿的意,还能成就大好姻缘,何乐而不为?哪怕破釜沉舟,她也要一试。
林氏夫妇听了定亲的提议,虽觉不妥,但没有马上拒绝。林泊舟见父母犹豫,马上发誓此生非云介妹妹不娶,否则剃了头当和尚去。林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敢任其胡闹,急忙安抚。林仁勋心想,师生多年,早就摸透了白云介的脾气秉性,是个能带儿子上进的好儿媳。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如就此答应,了却一桩心事。
林氏夫妇亲自上门,连说多年下来,早把云介当成半个女儿,不忍看她陷入绝境,同意定亲。且她无论是否醒来,都会认作林家媳妇。
“无论如何,你总算是醒了。”
白云介感觉自己正在吞咽一口白粥,她缓慢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姐姐白云央,而是媛娘。
“姐姐呢?”
“她已经和马大人到任上了,昨天收到的家书。”
“姐姐没有回来吗?”
“老爷和太太怕大姑娘担心,路上出什么岔子,就没说。”
白云介点了点头,继续吃着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拿起衣服披上就往外面冲。但数日卧床已经让她的双腿僵直,没几步,就直扑扑摔倒在地。
媛娘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哀乐。
“媛娘,外面是谁?”
“徐娘子,今日出殡。”
白云介喉头一甜,呕出一汪鲜血。
天地一片苍茫,唯有一朵红梅在银霜中怒放。
雪花漫天而下,落在送葬队伍扬起的一片片纸钱上。有些化为一滴泪珠,仿佛天人在泣。有些则与泛黄的旧纸在空中交织着、周旋着。有些落在地上,一层层覆盖了糅碎一地的尘埃、灰烬与血泪。
徐雨贞的杉木棺椁被几根粗糙的麻绳绑着,由四个送葬的男人抬起,缓缓行进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上面铺着一块暗红的旧布,雪无声融在上面,洇出一道道暗渍。
秦沅沅抱着逝者的牌位领头走着,她披着一件过大的粗布孝衣,肩头积满了雪,脚下的弓鞋早已湿透。后面跟着的是林元勋夫妇,白满安夫妇和白云中夫妇,还有一些送行的街坊乡邻。
人群中无人言语,脸上皆挂着沉重的哀戚,发出低沉而微弱的呜咽声。林泊舟默默跟在队伍最后,眼神木然,只知道一把把向天挥洒着纸钱。
白云介赶到的时候,小厮们正在封徐雨贞的坟茔。秦沅沅把她和丈夫柳观棠葬在了一起,墓碑落款处,只写上了“孝女柳自青”的字样。
媛娘以为白云介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阻止封坟,但她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好像都恢复了正常。白云介似乎很顺畅地接受了好友的变故,白满安夫妇也想着时间自会冲淡一切,再加上马上过年了,大女儿刚刚成婚,也不好提及此事让她过度担心。
白云介照常去书塾上课,除了用功读书、精进学问外,也不与林泊舟多做交谈。林泊舟觉得云介妹妹自醒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白云介对柳氏母女只字不提,甚至连徐姆师的坟茔都没祭拜过。
刚进二月,就是徐雨贞的冥诞。这日放学,他主动拦住了白云介,气鼓鼓地说:“你当真不打算去看看徐姆师吗?”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林泊舟强行拉起白云介的手,“你跟我走吧!”
白云介吃痛,她使劲甩着手,但越是这样,林泊舟越不肯放开。
“你,在干吗!”
“带你去看徐姆师。”
到了坟前,林泊舟先做了祭拜。见白云介不为所动,忙把她拉到了地上。
白云介看了一眼墓碑上“徐雨贞”、“柳自青”的字样,小声嘟囔道:“她们这是躲起来了。”
“你说谁躲起来了?”
白云介指了指墓碑。
“林泊舟,你还记得上次在码头,柳自青把她那只坏了的千千给我了吗?我跟你说,她就是故意的,她一直记恨着我摔坏她爹爹遗物的事呢!她早就不想和我玩了,就叫着孟瑶琪,还有她们各自的娘亲一起撒了个弥天大谎,躲到别处逍遥快活去了。”
林泊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呢?”
“你祭拜什么?这棺木里根本就没有人。秦姆师扶灵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们的谎言。”
如此发言,让林泊舟心惊胆颤。他快速平复了下心情,认真说道:“徐姆师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封棺下葬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就算徐姆师真的在里面,那柳自青也一定是躲起来了。”
林泊舟从未觉得眼前的云介妹妹如此陌生过。只见她踉跄着起身,半是痴笑,半是哭腔。
“她们一定是不想理我,所以躲起来了。要不然,为什么过去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
听到这话,林泊舟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心疼的神色。他觉得白云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只有说出真相才能破解。
“白云介,你听我说。柳自青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跨了一个寒冬,河道结冰了,她回不来了。”林泊舟哽咽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和她娘亲一样,已经死了!”
“你胡说!胡说!”白云介一边拍打着林泊舟,一边奔涌而出着止不住的泪水,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来强行掩埋的悲伤一次性放干净。
“柳自青不会死的,她只是偷偷躲起来了,躲到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她为什么不肯原谅我?我又不是故意惹她伤心的。她们不理我了,我怎么办……”
这几个月对林泊舟来说亦是煎熬。自七岁时第一次见到白云介时,他就种下了娶这个妹妹为妻的念头。如今十二了,也对男女之事有了一些懵懂的感受。何其讽刺,与心爱的姑娘定亲,不是因为父母祝福,而是为了救她。
他看着白云介像只小猫般痛苦地呜咽着,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把她拥到了怀里。
“妹妹,我知道你很伤心,你多哭一会就是了,我陪着你。”
“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柳自青真的已经不在了。虽然难以接受,但她确实离开我们了。”
“瑶琪那么喜欢你,她怎么会不理你呢?定是去了碧溪后,一时顾不上。”
“再不济,你还有我。我们已经定亲了,未来,我会一辈子陪着你......”
白云介觉得,那段时间林泊舟就像一把锤子,凿开了她高筑的心墙,为她阴霾的世界照进了第一束光。
可是柳自青呢?这十年,有人点亮过她的世界吗?
或许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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