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斐，这是你的弟弟，顾思遥。”
七年了，那个清晨的记忆像一把钝刀，仍在每个深夜里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已经尽量放得轻缓：“他脑出血达到4级，即使……即使能活下来，恐怕也……”
病房外的走廊上，所有人都劝她放手。可她固执地守着保温箱，指尖隔着玻璃描绘那个小小的轮廓。
只要他还在呼吸，她愿意用所有换他一个明天。
日子像沙漏里的细沙，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流逝。小人儿的病情没有好转，但至少，也没有变得更糟。
直到满月那天。
监测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划破凌晨的寂静。短短一小时，他的小身体就开始全线崩溃。医生举着手机给她看PICU里的画面：那个不足巴掌大的小脸上插满了管子，青紫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几乎跪倒在医生面前："求求您……他还没看过蓝天，没听过鸟叫，他甚至……甚至没喝过一口妈妈的奶……"
医生的手很暖，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手指："宝宝很勇敢，他……已经尽力了。"
袁然的世界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
她突然按住胸口，那里疼得像被人活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地灌着刺骨的冷风。她深吸几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支撑住自己，问出那个最残忍的问题："医生，他……疼吗？"
"我们用了镇静药物，但……"医生的话语带着不忍的停顿。
"我知道了。"她猛地打断医生的话，仿佛再多听一个字都会彻底崩溃。转身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却浑然不觉："我们……我们带宝宝回家。"
无数个失眠的午夜，她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无数个从梦中惊醒的刹那，她对着虚无缥缈的夜空，向上天一遍遍祈求，祈求哪怕只有一秒，能让她的孩子回到她身边。
这种极致的思念让她变得敏感而脆弱，窗外一只蝴蝶多围绕自己转了几圈，她都会痴痴地望着，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暖流，想着：是不是我的宝宝，换了一种方式来看妈妈了？
这天，公司组织去福利院慰问。
大巴车驶离城区后，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模样。钢筋水泥的丛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田野。
福利院坐落在两省交界的偏僻处，城市的喧嚣与浮华在这里戛然而止。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一片葱茏的绿意扑面而来。初夏的风掠过树梢，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到了。"司机的声音将众人拉回现实。
推开车门的瞬间，清新的草木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这里的时间仿佛被谁刻意调慢了，连阳光都比城市里要温柔几分。
由于地处偏远，这家福利院鲜少受到关注。即便偶有资助，也多是些企业挂名捐款，很少有人亲自到访的。
孩子们初见这么多陌生人时，怯生生地躲在保育员身后，但很快就被礼物和糖果俘获了童心。
他们抱着崭新的文具和玩具，像一群欢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围坐在来访者身边。城里来的叔叔阿姨们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外面的世界：会发光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河，夜里比星星还亮的霓虹......
袁然的视线却越过热闹的人群，落在角落里一个安静的身影上。
男孩独自坐在褪色的塑料椅上，专注地摆弄着一辆掉了漆的玩具汽车。过大的白色T恤像布袋般罩在他单薄的身板上，右侧领口滑落处，隐约可见一片枫叶形状的胎记。
袁然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梦见过的印记。在最后告别时，她将唇贴在婴儿细嫩的肩头，泪如雨下："宝宝要记住这个记号……妈妈一定会找到你……"
"袁姐？袁姐！"同事的呼唤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踉跄着向前走去，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在男孩困惑的目光中，她颤抖着跪下身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积蓄七年的泪水决堤而出，打湿了孩子瘦小的肩膀，袁然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袁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千斤重的感情。她紧紧抱着怀里这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仿佛要将这些年错失的温暖全部灌注给他。在她眼里，这孩子就是上天垂怜，赐予她弥补伤痛的礼物。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下定了决心要收养他。
万幸的是，她的丈夫也理解并支持她。或许，他也同样渴望一个能重新点亮这个家、驱散阴霾的机会。手续办得出奇顺利，似乎命运这一次终于站到了他们这边。
直到领回家的那天，喜悦和紧张交织在袁然心头。
“我们到家了，小遥。”她柔声对男孩说。
就在这时，门后，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脑袋探了出来。那是她的女儿，顾斐。小姑娘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妈妈和这个陌生的、紧紧牵着妈妈手的男孩。
一瞬间，如同冷水泼面，袁然猛地从那种近乎偏执的、只聚焦于“失而复得”的情绪中惊醒。
她竟然，完全忘了和女儿商量这件天大的事！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来掩盖内心的慌乱。她看着女儿那双纯净的、不含杂质的好奇目光，喉咙突然发紧，事先准备好的那些欢迎词句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该怎么开口？
该怎么对女儿说：“宝贝，这是你的新弟弟，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了”？
女儿会怎么想？她会接受吗？还是会觉得自己的爱被分走了？被取代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思遥站在新买的运动鞋上，低着头数着地砖的花纹。他能感觉到那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正在打量自己，也能听到新妈妈沉重的呼吸声。福利院的老师说过，很多孩子都是这样，被领养后又因为各种原因被送回去。
"小斐。"袁然突然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的手叠在一起。女儿的手温暖柔软，儿子的手却冰凉粗糙，掌心还有细小的伤痕。
"以后小遥就是你的弟弟了。"
顾斐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陌生的男孩。忽然，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妈妈，他真的是我弟弟吗？会一直住在我们家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姑娘突然原地蹦了起来，发间的蝴蝶结跟着欢快地跳动。
但下一秒，她又强装镇定地清清嗓子，学着幼儿园老师的样子，踮起脚拍了拍顾思遥的肩膀："别怕，以后姐姐罩着你！"
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将三个人的影子融在一起，顾白把车里的行李搬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顾思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下意识想要躲开那只温暖的小手，却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了偏头的动作。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要听话。
——不能躲开。
——不然会被送回去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福利院阿姨教过的"生存法则"，强迫自己将脑袋往顾斐的手心下凑了凑。
“那你带弟弟去房间好不好？就在你的房间旁边哦。”袁然的声音温柔得让他鼻子发酸。在福利院的日子里，他睡过储藏室、睡过走廊，却从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房间。
顾斐兴高采烈地拉着顾思遥的手，“弟弟，我带你去你房间哦。”
袁然望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想起顾斐三岁时，抱着玩偶熊奶声奶气地说"想要个弟弟陪熊熊玩"的样子；想起五岁时，小丫头指着邻居家的双胞胎羡慕得直跺脚的模样。
原来那些童言稚语里，藏着最纯粹的期待。
楼梯上，顾思遥亦步亦趋地跟着新姐姐。他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那里传来的温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害怕这又是一场醒来就会消失的美梦。
"就是这里！"顾斐突然松开手，猛地推开房门。
阳光透过蓝白相间的窗帘洒进来，照在床头一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上。不像她房里遍地的布娃娃，更多的是男孩子喜欢的玩具、乐高、小汽车一类，随着顾斐的长大，这件房里的东西也在慢慢更新，好像始终有一个人在和她一起成长。
顾斐一直不太明白爸爸妈妈这么做的原因，直到今天看到男孩儿的到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爸妈一直为他准备的。
顾思遥环顾四周，他想不到词语去形容，只觉得好像到了天堂，他不敢进去，怕弄脏了房间的地板，也怕这只是一个梦，走进去，梦就醒了。
但顾斐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了进去，将泰迪熊塞进他怀里，声音甜甜糯糯，"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守护熊啦！我也会保护你的！"
顾思遥想着这句承诺，不觉得有些可笑，以后？以后有多久呢？表面上却乖巧地回了句，“谢谢。”
夜里，顾思遥在鹅绒被里蜷成一团。床垫太软，反而让他如卧针毡。
他很难融入到这个新环境里，晚餐的餐桌上，他的新“父母”十分健谈，新“姐姐”也是活泼可爱，唯独自己寡言少语。在原来的福利院里，没人会注意自己，然而这家的气氛是那么融洽，每个人都看起来很美好的样子，这一切都更加凸显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月光透过纱帘，在镜前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影。男孩机械地牵动嘴角，镜中人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
他一定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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