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难度来讲，这大概是万重山职业生涯里排得上号的简单任务。
作为专业人士，观察一个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未出象牙塔的学生，简直易如反掌。
他拿起何处的资料仔细翻看。
就像奇葩或是坏种大多要在文学作品中被设定为身世凄惨，好赢得观众怜悯，何处这位出现在无数人梦中的最终反派，同样拥有普世意义下并不幸福的出身。
他来自当地的仁爱福利院，被两次领养后又被退回，无一例外是因为领养家庭中新诞生了亲生孩子，不需要多余的孩子。后来他年纪大了，福利院干脆打出了送子福童的名号，吸引渴望拥有自己孩子的家庭。不过，这孩子自己就拒绝了，靠着打零工和国家补贴上了高中。
成绩相当好——这点同样很有典型性。
万重山手掌撑着脸，确定这是个没有不良记录的年轻人后，再一次瞟过“仁爱福利院”后，捏起何处的照片。
抛却梦中形象带来的熟稔感，何处还是令他有种既视感。
隐藏在墙体内的外放音响提示般发出噪音，万重山放下何处的资料，懒散地抬起头，背部还是坐得挺直，目光轻松随意，“来了？”
“来了。”叶舟说着，忍不住笑了，“万队怎么知道是我？”
万重山想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如果是另一位的话，大概不会先提醒我。”
叶舟对此也认同：“说得也是。好了，言归正传，这些资料您看完了吗？”
万重山手指在纸张上轻点，纸张被反复按压发出轻微摩擦声，“嗯，看完了，任务就只是看着他吗？”
叶舟富含暗示性地道：“目前只能先请您做这个任务了。”
万重山沉默半晌，无奈道：“好吧，也是。您这边还有什么安排吗？”
叶舟：“一点提醒，在您之前被派去的成员们都失败了。”
万重山手指停住，半垂的眼睑掀起，看向特意显露红光的摄像头，“全都失败了？”
叶舟坦然自若，“是的，而且都是很快就被发现了，包括您的前同事欧元琛。好消息是并不仅仅是我们被发现，还有想要对他下手的人，托他的福，发掘了不少相关人士，境内境外的都有。”
万重山一哂，这个说法说得可真是有够委婉的，“那这孩子还挺敏锐的。被发现也没什么吧，你们也不是要害他。”
叶舟微妙地说：“但是他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排斥，并且差点引动官方和媒体。”
万重山挑起眉头：“媒体……？我知道了……力争完成任务。”
“期待您的力争。”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您的衣物马上送来，临时居所的定位将会发送至您的新手机上，等待您的好消息。”
万重山站起的动作一顿，随后缓缓站起，“临时居所？”
“啊，很遗憾。”叶舟的语气里一点也不见遗憾地说道，“您这个月的房租，恐怕确实白交了。”
“…………”万重山抹了把脸，痛苦道，“我好像还是交二押一。”
“……”叶舟宽慰道，“看开点，都要世界变异了，还说什么钱不钱的。”
万重山的心痛无可复加，换上国安提供的家常衣服的时候都动作沮丧，还好这些天的训练确实有用，他没有因为情绪而扯坏了脆弱的织物，不过……
他试探性地碾了碾裤子手感，抬头问：“还在吗？”
叶舟：“亲，在呢。”
万重山：“……这衣服用的新材料？”
叶舟：“对的亲，正好拿您试验一下材质，等以后类似情况多起来，更柔韧的衣服也应该应运而出了，咱们抢先占据市场。”
万重山：“你不是说钱不钱的，不重要么？”
叶舟：“嗨，亲，做生意这事儿，谈什么钱呢？”
万重山：“那这个受力程度能有多强？”
“它测试的时候是能承受每平方米一万牛顿，这个很难给您量化。理论上，正常成年男人用尽全力是撕不破的。”叶舟说：“不过您的话，呵呵，别尽全力，对它温柔点。”
万重山说：“行，我尽量。”
叶舟：“辛苦。”
音响不再传来声音，万重山也不介意，将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安置在巨大行李箱里，拉锁拉上，整装出发。
体检室的房门为他打开，仿佛某种无声送行。
万重山打开国安配备的新手机，手机上的巨信已经登陆了新账号，头像用的是动感超人。
他不负责任地猜测这头像是叶舟干的。好烂的梗，万重山在心里吐槽着，检查一圈手机，除了巨信和手机通讯录上的各种联系人，这台手机里干净得像他的银行卡。
好吧，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
万重山呼出口气，接受了现在的情况，执行特殊任务时，断绝联络再正常不过，过去的战友都对此有所默契。
至于亲缘关系……他和何处一样，拥有很适合作为文学作品主角的身世——
父母双亡。
2048年了，帝都还是有类似于郊区的地方，何处上学的平安区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代表，坐地铁从国安到离学校最近的地铁口就得坐两个钟头。
万重山拖着巨型行李箱出了地铁站一眼望去，觉得暌违已久，竟有一丝怀念，它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陈旧更加老迈。
何处的学校离地铁口有大概十分钟距离，他的临时居所距离学校又是十分钟距离。
国安给万重山安排了方便就近观察的身份——体育老师。
据他了解，他的前任们尝试过担任各种身份，有做清洁大爷的，有当看门保安的，还有做食堂大娘的，可惜铩羽而归的结局已无需多言。
万重山接到体育老师这个身份的时候，还挺怀疑，现在的高三生都能正常上体育课么？
转念一想，也是，这年头教育改革都改了八百回了，和他当年高中不可同日而语了，虽然没有体育整课，但是跑步、跳操这样的集体活动时间还是有的，而且人多，更方便观察。
万重山先到租房安置了自己的行李，临时居所不大不小，一室一厅，有独卫和隔断的厨房，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然后他拿着自己的身份证连带国安伪造出来的证件去找校长报道了。
校长是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给万重山简单介绍了她们平安第二中学的校园情况，妥帖地欢迎了新老师到来，接着就叫教导主任带着人去熟悉课表和工作环境了。
整个高三一共十二个班，一周一节的的体育课，每次上课有两个班，因此高三配备的两个体育老师足以应付需要。
万重山来之后，被分配了九到十二班，何处在十班。
教导主任在好为人师方面很符合中年男人的刻板印象。
万重山深谙敷衍**，“嗯嗯”“啊啊”“你说得对”“原来是这样”“我懂了”一类的话语反复循环，把教导主任旺盛的分享欲与教导欲安抚得服服帖帖。
说到最后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干脆趁着学生开始眼保健操拉着人去操场刷脸。
体育老师们大多在操场上闲聊，万重山跟着教导主任的步伐挨个认人，显得十分谦逊温顺，人畜无害，笑得时候眼睛眯起，见牙不见眼，看起来格外热情，还有几分羞怯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成年人，万重山一个新来的小年轻暂时也不会影响到在场的其他人，故而场面亲近友好。
打理了自己短期职场的关系，万重山毫无障碍地融入老师们插科打诨的氛围里，嘴上回应得刚刚好，脑子里则翻飞着一会儿怎么悄悄观察何处两眼。
操场很快吵闹起来，撒欢儿跑到操场上的学生是被放出羊圈的羊，老师们停止交谈，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万重山的两位前辈也很友好地指点一番九到十二班的位置是哪几列。
新人万老师暂时还不用上工，只要看着学习其他老师是怎么做。
趁此机会，他蹲在一边儿观众台的角落，眼睛看似漫无边际地扫视自己的学生们，实则是在寻找何处。
很好找，万重山看两眼就发现他了。
无他，何处在一堆糙学生里，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好看，照片里的俊秀少年有些失真，没能显示出他的优势。
何处长得很白，高挑瘦削，全身的线条都很利落，但又不是那种不健康的瘦，可以说是骨肉匀停。乌黑的头发半长不长，□□场上的微风吹得有些散乱，面上表情很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乖的好学生。
万重山忽然走了神，想到何处资料里的高考成绩，从一模来看，一流大学不是问题。
这个成绩参加不了高考，上不了大学，怪可惜的。
未来人类生存的范围虽然是节节收缩，但是教育好像一直没停止，只是压缩了教学时间，该上的学一点没压缩，越到紧要时刻，人才越是紧俏。
何处学习好像不错，如果最后这小子没问题，能不能被特招一下？他这么特殊的存在，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万重山想着，被自己逗笑了，自语道：“想得可真够远的。”
说不定下一秒这小子就出现异动了——
在人群之中，何处忽然蹙起了眉，精准地看向了他，眼神隔着阳光的闪烁看不清楚。
万重山心里一惊，脸上的笑容下意识流露，与每个刚进入校园的傻白甜老师一模一样。
何处的目光却只是短暂停留，紧接着，他抬起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那是学校之外的一座民居高楼。
万重山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自然地挪开目光，看向别的同学，将刚才的对视变成一次意外。
可是，直觉却在他心中嗡鸣作响，催促着他跟随何处的视线，望向远方。
他隐隐看见了一个身影从高楼天台离开。
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
万重山收回目光皱着眉头站起，这里的国安人员只有他一个，外勤人员听他调配，没有要求不会随意出现。那么，天台上的人是谁？
他手掌揣兜，后背倚着观众台冰冷的水泥质地高台，盲打了一封信息出去，通知配合人员去调取居民楼监控，查看是否有遗留痕迹。
万重山思一心二用，一半分给其他老师带学生运动时的话术和动作，另一半分给观察何处和同学的相处模式。
大学之前，想要融入一个班级内部团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大家都是见天儿地聚在一起，如果有一技之长，性格并不离群索居得过于突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成绩优秀，长相优异，那么就很难被排斥。
何处就是这样的人。
小年轻没有像周围傻狍子样的学生们一样过于欢快，只是平静地参与活动，有男生搭着他的肩膀说笑，他礼貌回应，不主动不拒绝。从当局者出发，大概感觉不到什么，从万重山这个局外人的角度出发，就会明显发觉何处并不完全归属于这个集体，即使何处位于这帮同学的偏中心位置。
他像一株稀奇的植物，静静长在其他鲜妍寻常的花儿丛中。
万重山一时跑偏在心里悄悄想，如果是上学的时候，他碰到这小子，关系肯定好不起来。他对别人的疏离感知清晰得很，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绝对不干。
在学生们的大笑声中，万重山迎来了齐刷刷的视线。
万重山：“……？”
他歪头，看向学生们。
男生女生笑的笑，扭头的扭头，何处姗姗来迟地再次看向他，莫名有种屈尊降贵之感，万重山浑身不自在，只觉此人目光幽幽，隔着某种社交距离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在学生们的起哄中，明显是领头的男生，带着两名同伴嘻嘻哈哈地走到万重山面前，何处在最后缀着，慢悠悠地踱步靠近，堂堂正正打量万重山。
“哥，您是新来的老师吗？”
万重山感受到何处的视线钉在自己身上，十分有存在感，他下意识站得更直：“是啊，我先来看看你们熟悉熟悉。”
“老师，你叫什么呀？”
“老师你多大啊？看起来好年轻！”
“老师您有对象不？”
“老师……”
万重山挨个回答，逐渐货真价实地手足无措，人越聚越多，几乎把这儿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千层饼，他本人是最中心的夹心儿。
他铭记自己的伪装身份，不时再自由发挥一下生活趣事，焦头烂额中牢记微笑教学。
还好大课间的时间是恒定的，当回教室的预备铃响起，学生就得回去。
前辈老师们会帮着新人，把这些促狭又好奇心过剩的小崽子们赶回班级。
何处是倒数几个离开的，在走之前，他第一次开口，“老师，明天见。”
万重山已经头晕目眩，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何处——目标人物在和自己打招呼，疲惫又温和地说：“嗯嗯，好的同学，明天见。”
何处冲他很浅的笑了一下，转身走了，身上的秋季校服被风鼓动飘扬。
万重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是被纳入何处的接受范围了。
晕头转向的万老师反复衡量，觉得何处对自己的初印象应该还行，大概暂时还没暴露吧。
嗯……大概。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何处远去，紧接着快走几步，跟上前辈步伐，做一个乖巧懂事新人跟在刚才解救自己的前辈们身后。
回到办公室之后，万重山的办公桌已经被安排好了，最里面靠窗位置，电脑还没配上，书架和各种教案笔记已经在桌子上了。
万重山立在原地半晌，扭头问前辈，“哥，咱们这是……？”
跟他年纪更接近的前辈给他介绍了一番，每个教案、笔记都有自己的归宿，最后总结道：“没事，至少现在可以写电子版，然后打印。”
从来只会写糊弄文学，只能依靠副手帮助的万重山：“……”
救救！
何处：（猫猫竖耳）（猫猫试探）（猫猫满意离开）
万重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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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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