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的时候,埃布尔回来了。他奔波了一天,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
白天负责巡逻的赛斯和戴维特也回到了营地,简短地汇报了一下周边异兽的行踪。
晚饭是野烤兽肉和蔬菜汤。小型异兽放血、清洗干净以后抹岩盐腌制,用宽大的树叶包起来,外面抹上厚厚的一层泥后再放进火堆里炙烤。火堆上吊一口锅,扔进去一些蘑菇和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有河鱼河虾。相较于其他两餐,晚餐是一天之中最丰盛的,用来犒劳所有辛苦了一天的伙伴。
饭后埃布尔说他还没收到来自其他星球的信号,附近也没有找到更宜居的营地。营地里安静了片刻,没有谁接话,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压抑了起来。
拉斐尔见状连忙说道:“但是我们的设备也已经能发送信号了。只要收到信号,联盟一定会派部队过来的。”
埃布尔赞同道,“拉斐尔说的对。多亏了他所乘坐的那条飞船,上面有很多有用的零件。大家不要灰心,我们还有希望。”
其他雌虫的脸色这才变得好了一点。
再渺茫的希望都比起绝望地等死要好得多。
“拉斐尔,你来一下。”
埃布尔招了招手,拉斐尔提着灯跟着他去了营地旁的空地。两人走得不远,还在其他雌虫能看见的范围之内。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
埃布尔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后,从里面取出来一根自制的卷烟。
“来一根?”
拉斐尔没有拒绝。当生存环境太过恶劣的时候,烟草总能成为心灵的慰藉。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但是来到了这里之后,他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这个坏习惯。丛林里植物种类繁多,能找到烟草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烟叶烘干之后切成丝,卷一卷,就是一根简陋的烟。
黑暗里闪现出两点绰约的红光,埃布尔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白色烟雾萦绕在他的脸庞周围,拉斐尔看着他,见他双眼望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隐隐有些苍凉的情绪。
“埃布尔......你太累了。”拉斐尔轻轻说道。
他只有25岁,服兵役两年,现在是整个小队的队长。六条性命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的面容过早变得沧桑。
“安东尼三年,我两年,其他的都是新兵。”埃布尔继续望着远处说道,“战场上缺士兵,所以我们都被送来做了炮灰。安东尼入伍的时候已经30岁了。雷德加呢?他才十八岁,刚刚从护理学校毕业。”
他说着就红了眼眶,颤抖的手指夹着烟,又深深吸了一口,才能继续说下去。
“这个战场,我们输了。大部队狼狈地撤走,留下一堆伤残的士兵等死,最后只有我们活了下来。”埃布尔转头看向拉斐尔,悲伤地问道:“你知道吗?我们是被放弃的。你真的相信会有救援过来救我们吗?”
或许每一个夜晚他都像现在一样崩溃。可当清晨到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要相信这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如果连他也放弃了,小队的其他人该怎么办?他从不敢向他们说这些话,他生怕熄灭那一丁点的几近于不存在的希望。
这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甚至,他开始期待起了自己的死亡,并希望那一日能够尽早到来。
“可能我现在已经死了。如果没有救下你的话。”
埃布尔冰冷的声音让拉斐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拉斐尔看不透他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教会了我们如何制造陷阱,如何分辨可食用的植物。我很感谢你,拉斐尔。不然的话,在干粮吃完之后,我们这些野人就会为了填饱肚子互相厮杀,然后一起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这样的日子,真的比死亡更好吗?拉斐尔?”
埃布尔的声音听起来很迷茫。身为领导人,他必须要比其他队员想得更远、更多。
而这样的问题,拉斐尔也曾思考过。虽然他们所经历的不同,但想必心中的情感是一样的。
因此,他的答案现在只有一个——
“是的,队长。”
“曾经,我也想过死亡。但,那只是逃避的借口。因为不想面对,所以干脆一死了之。”
拉斐尔说,“可,总有些人......有些事......还在等着我们......”
他想起了斯菲弗拉的眼睛,看向他时总是蕴藏着眷恋。他也想起了赞德的脸庞,让他想要试着来上一拳。还有以前的那些邻居们......朋友们......他们在失去家园后,难道就立刻去死了吗?肯定不是的。
“......我舍不得在这里死掉。我,不想死。”
埃布尔问道:“有人在等你吗?”
拉斐尔摇头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没有办法知道他人心中所想。
“但在死亡之前,我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活着。”
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的心情。
在袭击中,在坠落中,在熊熊的烈火中,他脑海中唯一想到的事情便是活下去。
“......是吗。”埃布尔喃喃道:“原来你也不知道。”
我们都一样迷茫。
“这可是值得用一生去思考的问题呢,队长!”拉斐尔笑着说道,“在得到真正的答案之前,答应我一定不能死掉好吗?我们拉钩!”
他翘起一根小指伸到埃布尔的面前,这种孩子气的动作冲淡了刚才沉重而严肃的氛围,埃布尔有些木然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浅淡的笑来。不是为了振作精神而强行展露的笑,而是精神紧绷过后突然放松,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后,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脸上的笑容。
转瞬即逝。
埃布尔同拉斐尔拉了钩,两人一起低声念出那句幼稚的童谣,好像他们都对此无比坚信一样......
“拉钩上吊,一百年......”
*
“不许动!谁允许你做这种事情的!”
拉斐尔冷着脸站在雷德加的身前,身体做出防卫的姿态,警惕地看着面前半身**的戴维特。
而在他的身后,衣衫不整的雷德加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在与埃布尔分别后,拉斐尔想起来自己的事情,便前往雷德加的屋房寻找他。因为白天两人已经提前约好了,所以雷德加不会锁门。可他拧动把手,却发现纹丝不动。于是,他将耳朵贴紧门板,察觉到屋内有一些异样的声音。
——像是推搡......或争斗。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想也没想立刻抬起腿一脚踹上房门,本就不算结实的木门应声而开。
屋内的灯火还亮着,只见戴维特正欺身压在雷德加的身上,想要干什么不言而喻。
拉斐尔只觉得一股血直直冲上脑门,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冲上去用力地把戴维特拉开了。
然后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副对峙的局面。
不小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其他队员,他们很快就赶到了门口,或沉默或惊讶地看着他们。
屋内戴维特的脸上根本没有丝毫歉疚的表情,甚至,他的眼睛还猥琐地在拉斐尔的身上打了个转。
“没必要这么生气吧?不就是搞了你的人吗?”他语气轻佻地说道:“这里僧多粥少,就一个亚雌,你独享了,哥们吃什么?”
拉斐尔觉得他说的话十分恶心,用态度很差的语气问他:“你说什么?”
“装什么啊?他门不锁不就是为了等你吗?你现在跟我装不知道?你俩眉来眼去都多久了,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吗?”戴维特大声嘲笑着他的虚伪,似乎对他的伪君子做派不屑一顾。
拉斐尔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气得浑身发颤。
“戴维特!”他恼怒地问,“现在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吗?今晚雷德加找我是要一起讨论药膏制作配方的,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说得冠冕堂皇,你当然不会承认。”戴维特耸耸肩,不以为意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略显遗憾地感叹道:“看来今晚是没戏咯。”
今晚?他还没有死心!
“你自己心思龌龊,就不要以己度人!无论我和雷德加是什么关系,都不是你对他施暴的理由!”
拉斐尔说完便转头看向已经从门外走进来的埃布尔,怒气冲冲地说道:“队长!队伍里不能开这个头。戴维特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就因为雷德加是亚雌,所以就可以任由他欺负了吗?开什么玩笑!
“付出代价?”戴维特戏谑地拉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指着雷德加,态度十分嚣张。“这个亚雌,从一开始到现在根本一点用处都派不上,除了会一点包扎还会什么?这里谁不会包扎伤口?也就是看他年纪小我们才不说什么,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要分出心思来保护他。我们都待在这里多久了?他能活到现在全亏了我们,我让他给我服务服务,难道很过分吗?他但凡有点廉耻心,也该对我们有所表示吧!”
“你要队长为了一个废物惩罚我?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迄今为止我杀过多少只异兽吗?!”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拉斐尔气到了脸颊通红。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队长!”
拉斐尔自然而然地认为埃布尔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很明显就是戴维特错了,他想要强迫雷德加,这绝不是可以轻易原谅的事情!
然而埃布尔却沉默了。他没有看一眼床上的雷德加,而是在深思过后,有些愧疚地看向了拉斐尔。
拉斐尔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戴维特,你明天去巡山。不许再吓到雷德加了。”埃布尔说。
吓?这难道仅仅是惊吓吗?
“是!”戴维特嘻嘻哈哈地应了下了,这惩罚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说明埃布尔也并不怎么在乎他的行为。
他得意地朝拉斐尔扔去一个眼神,吊儿郎当地把衣服扔到肩膀上,就这样离开了。
”队长!”
“拉斐尔!”埃布尔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现在人手紧张,我们不能失去戴维特。以后我会看好他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不要再聚在这里了。”
这个态度明显就是不想处理。拉斐尔觉得不甘心,追着他跑到了屋外,拉住他的衣服执着地问他:“埃布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应该包庇他!”
“我才是队长!”埃布尔烦躁地甩开他的手,眉毛拧到了一起,转头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拉斐尔,你无权质疑我的决定。”
拉斐尔的脸上是很明显的不服气的神情,“明明就是戴维特的错。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你要在丛林——在战场——在这里——跟我讨论道德上的对与错吗?”埃布尔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如果不团结在一起,如果队伍分裂了,到时候我们一个个都得死!听着,我管不了道德上的事情,戴维特很重要我们非常需要他。多一个人就多一点活下来的希望,你明白吗?!”
“那雷德加呢?他对队伍而言就不重要吗?”
“我对每一个成员都一视同仁。”埃布尔叹了口气,又摸出来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他要是不愿意的话,打赢戴维特就好了。我以后不会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劝你最好也别掺和。”
“......你的意思是,雷德加弱小,所以就活该被欺负......是吗?”拉斐尔难以置信地问。
“你说得很难听。”埃布尔吐出一口烟气,“但是在战场上,弱小就是原罪。”
卷烟很快就燃烬了,埃布尔把剩下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使劲碾了碾,对拉斐尔说:“你没有当过兵,所以你不明白。要时刻保持警惕心,对外,对内。这样你才不会轻易丢了自己的命。这是过来人的忠告。”
拉斐尔摇头道:“你说得不对。”
埃布尔没有再说话。他走了。
晚上气温降得很快,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全身就已经冷透了。拉斐尔等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以后,才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到了雷德加的屋子里。
他在打扫卫生。用水桶里的水把面积不大的房屋全部都擦了一遍。
“雷德加......”拉斐尔抱歉地看着他,“队长他......”
“啊,拉斐尔,快来坐吧。”雷德加扬起一个笑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邀请他坐到屋子里的唯一一张椅子上。
“雷德加.......你不用勉强自己......”
“嗯?不,我没事,我没事的。”雷德加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你先坐吧。”拉斐尔让他回到床上,自己坐在椅子上,然后面对面看着他,郑重地告诉他:
“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雷德加没有说话,眼神游移着,身体做出躲闪的反应。拉斐尔立刻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雷德加抬起眼睛看向拉斐尔,呼吸慢慢地急促起来。他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拉斐尔握得那么紧,拉斐尔的眼神那么直白,他毫无保留地关心着他、鼓励着他,他是如此赤忱而坦荡。
——这让雷德加如坐针毡,仿佛自己已经被他活生生地劈开,绽露出鲜红的血与肉来。
一直以来的委屈和不甘扭曲了他的心脏,他只觉得这两道温暖的目光灼烧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的不堪,让他感到无比刺痛。就如同污秽被放置在阳光下,尖叫着结成一块又黑又硬的泥垢。
“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道,“在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被他们明里暗里地骚扰过了。”
看着拉斐尔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种快意的感觉。就如同生生地把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撕裂,看着血液一点点从裂扣中漫延出来,所感受到的那种毁灭自己的快意。
“你不知道吧?是啊,你都没有参过军,你知道什么。”
雷德加嗤笑了一声,语气又冷又硬,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体格弱小的雌虫,尤其是我们亚雌,一直都是被霸凌的对象。打不过他们,我们只能承受,甚至被侵犯。”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参军?”雷德加的唇角勾起,然而眼神却是冰冷的。“我有的选吗?如果能好好生活,谁愿意上战场!如果我能像你一样——”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拉斐尔时,所看见的他身上的那些柔软舒适的衣物,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手感,比他从小到大穿过的所有的衣服都好。那些衣服既合身又妥帖,不会粗糙,不会过敏,养得他全身的皮肤都那样娇嫩,轻轻一掐就能留下红色的指痕。再看看自己的呢?风吹日晒,长时间无法洗澡,油脂和污泥堆积在表面,简直没有一块好皮!就算能撑到救援过来,以后他还怎么结婚?谁会喜欢他这种皮糙肉厚的亚雌?!
“你和我分明没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能被你的雌君宠爱,而我却要在这种鬼地方讨好那些下流的军雌!”
雷德加咬牙切齿地说:“拉斐尔,你明明都这么命好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来可怜、同情我吗?是,你很有本事,连队长都对你青眼有加。我没本事,我只能像今晚一样委曲求全,你满意了吗?!”
听着他这些尖锐又刻薄的话语,拉斐尔在震惊和悲伤过后,只感到一阵痛心。
“雷德加,你知道我只是......”
“滚出去吧,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雷德加冷漠地站起来送客,于是拉斐尔也只能站起来,慢慢地走向门外。
“对了,为了避免你误会。我之前同你搞好关系,只是因为我觉得你能让那些人有所忌惮,不再来骚扰我。因为你有价值,所以我才讨好你。就是这样。”
雷德加在拉斐尔的身后说完这些话,就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拉斐尔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他就变得不像之前的那个雷德加了呢?那个温柔的,体贴的,虽然有些胆怯却从不喊累从不退缩的,那个坚定不移的雷德加,怎么突然就变成刚才那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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